村里有的姑娘，七竿八槌攀上了城里的亲，还并没能嫁到那里去，只不过去逛了一趟，回到村里那劲啊，就像当过了西太后似的。有一回下地当中打歇儿，一个叫红桃的姑娘——她不久前刚到石家庄去过一趟——掏一张照片让大家伙传看，那可是在城里照的！背景是座楼，有人数了数，足足有六层。再的楼他们也从电影上见过，问题是红桃就站在那楼前，并且说她在石家庄的那几天就住在那楼里，这就不一样了；据红桃说，楼里人不睡炕，睡床，那床得不行，她睡不惯，人家就拿来个大铁箅似的东西，只有半人，说让她睡那个，那咋睡得下呢？她正疑惑呢，人家就把那“铁箅”打开了，敢情那叫“折叠床”连支都是现成的，睡着不那么了，可也不踏实，她到第三夜才习惯下来…她还形容了半天无轨电车。有个人问她：“咋叫无轨呢？”她眨了眨，笑着说：“破除迷信呗，没有鬼，不闹鬼呗！”在一旁早就见不得她那张狂劲的杏儿忍不住开了：“你懂啥呀？无轨就是没有轨！”可有人问：“啥叫轨呢？”到杏儿眨了，她只觉得心里有那么个意思，可嘴上就是讲不来，憋了个大红脸。这样，不但红桃扬着声音嘲笑她，在场的人也都哄笑起来。杏儿急了，便大声嚷：“俺爹还去过北京呢，你们忘了俺家有他的相片啦？”她家躺柜上的镜框里，正当中的两张就是她爹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照的。一张背景是天安门，单是她爹一个人，另一张是她爹和荀大爷，两人表情过分严肃地站在那里，毫无必要地采取了严格的立正姿势…凡到过她家的乡亲们自然都见过那两张照片，可这毕竟不同于杏儿自己去过北京，因此他们还是都捧着红桃而鄙夷杏儿。红桃更火上浇油地讥讽说：“杏儿你别在前夸见识，你连咱们县上还没去过吧？有鬼没鬼还用不着劳动你来给大家伙嚼！”

而枣儿却必须永远留在娘的边。她和娘供枣儿上完小学，又供他上中学。她和娘为枣儿攒着一笔钱，从一块钱起，慢慢地往上增添…

杏儿打那天起就下决心一定要城。1977年麦秋以后，听说县里设了自由市场，杏儿就挽上一筐，要去县城。娘不让她去，说就在5里外的公社镇上卖了算了，可她偏要去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她果然一步一步地走着去了，并且在县城边上的自由市场很快卖完了她的一筐。她原不是为卖而来的，所以卖完她就赶城去逛——县城让她失望，因为那县城除了一叫“大十字”的街以外，其余的地方并不比公社所在的镇。那“大十字”不过是以四座三层楼房为标志的一个十字路，各自向东西南北延伸几十米的商业区，便消在农村式的房屋中了。杏儿了东北角的“百货大楼”倒是有不少让她儿发亮、心儿发、拳儿发的新鲜商品，特别是那薄得透明，或红或绿之中还闪着金丝银丝光芒的纱巾，红桃脖上常示威地绾着一条——是她从石家庄带回来的。杏儿真想买下一条呀，红桃那条是浅粉的，自己要买就买上一条碧绿的，跟她斗斗，看谁的俏、谁的艳——杏儿手里卖得来的钱有二十来块呢，买下一条那样的纱巾不成问题；可想到家里的情况，想到枣儿下学期的书本费，想到枣儿嘴上滋来的小胡，特别是想到为枣儿盖房攒下的钱还不够买砖瓦的数儿，杏儿便咽着唾沫，离开了那挂着一溜纱巾的柜台…杏儿不知不觉地登上了三楼，忽然有人大声地叱责她：“你怎么上这儿来啦？下去！”杏儿这才发觉三楼原来是办公的地方，而且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那儿立着个木牌：“顾客止步”她脸红耳地赶转返回二楼，让她不堪忍受的一声呵斥从她背后传来：“真不懂事！瞎胡窜！”

杏儿的一回城经历给她心灵上带来的不是藉而是屈辱。她一边往家走一边重整她的自尊心。如果说她爹给予了她一笔可贵的遗产，那么这遗产就是一度的自尊，而同自尊相联系的便是一甘愿为比自己弱小的人提供援助的豪。她想那暴斥责她误上三楼的人才是真正的不懂事——她爹跟她讲过，她印象很，北京有条大街叫王府井，王府井当中有座百货大楼，百货大楼从一层到三层都卖货；准是那关于北京百货大楼的印象使得她朝三楼走去，只怪这县里的“百货大楼”没气派，也是暴这县里的人没见识——在北京王府井的百货大楼，人人自然都一直要逛到三楼的！

当她路过城边的自由市场时，只见围了一大群人，她本能地挤过去看，只见当中是一个比娘还老的妇人，在那儿向围着的人哭诉——她好不容易卖了两只活，得了四块钱，为的是给老伴买药，却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