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内行、熟稔,也是公认的。说句公道话,他是颇具艺术眼光的。同一内容的诗歌,他总能精筛细选,严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艺术气息的,辛苦地淘沥出那些艺术性较高的;并且极善于加工,有时让他缩一句、换一字,便立奏点铁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编满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却从不写诗。他甘当一个实实在在的编辑。对于那些当着编辑,却醉心于写诗,想把编辑这个岗位当块跳板,伺机跳入专业诗人圈子的同事,他内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可以容忍猫头鹰,容忍豚鼠,却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两鬓苍苍。“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他已经习惯了一种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过去他自然也有过惶恐,有过游移,有过失落感,但那都只是暂时的。比如“文化大革命”风暴袭来的头两个月,忽而“造反派”“揭竿而起”昔日的领导威风扫地,令他不知该皈依“叛军”还是该奋起“保皇”;忽而又进驻了“工作队”使他庆幸自己未随“游鱼”也未近“走资派”;忽而“工作队”又被押上了批斗台而“造反派”又“一分为二”你砸我打,惊心动魄…但好在这一切都不过有如疾风过境,很快形势也就明朗:“中央文革”是最高权威,紧跟“两报一刊社论”便无差池,他觉得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业业地当起“顺民”来。那一时期他所订阅的《红旗》杂志上,画满了他悉心捧读留下的一道道红线…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年他内心里却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感,冷静想来,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涌现在他眼前的斑驳世态,撞击着他心扉的汹涌思潮,令他实在应接不暇,难以消化,而又无所遵循…
一个年龄既轻、资历既浅的作者,居然可以出版《×××选集》,而且在扉页上登出照片、手迹,这是“文革”前所不可想像的,当年知名如秦牧、杨沫、郭小川、杜鹏程…谁能这样出书呢?哪里印过他们的照片呢?并且,这种年、资两匮的作者,居然还被各地请来请去,坐飞机,住宾馆,发表演说,游山逛水,甚而派往国外,扬名他洲…人情吗?合理吗?
录音机,流行曲;李谷一,苏小明;喇叭裤,登山楼;男高跟,披肩发;铁臂阿童木,银耳珍珠霜;白兰牌洗衣机,雪花牌电冰箱;“我是日立宝宝”“领导世界新潮流”;“胡风同志作了书面发言”《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选》;落地式定时16英寸电风扇,梅花形淡红色镶花大吊灯;大型明星“美人头”挂历,精印法国印象派画家画集;“万元户”买汽车“个体户”雇工人;梅花鹤翔桩,海灯二指禅;“深圳最新豪华住宅——高嘉花园——即日开始发售…可迁移内地亲属入住…”“屋奇应丸——主要成分:人参、牛黄、麝香、熊胆——功效卓著,群众信赖…香港付款,内地取货…”唉,真是“信息大爆炸”可让韩一潭如何禁受得起!什么对?什么错?什么好?什么坏?什么只能一时?什么能够长久?什么沾而无碍?什么务必远离?
天下从此多事。韩一潭从此多忧。而对这种世态,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中,他心头竟时时泛起一种酽酽的怀旧情绪…
可是生活毕竟还是安定的,而且他家同别的家庭一样,近一二年也开始走向了“电气化”1982年12月12日那天下午,当他坐在沙发上翻阅当天的《北京日报》时,他的爱人葛萍便在厨房中开动洗衣机洗衣服。洗衣机开动后的声响固然大了一点,但听来也还是愉快的。葛萍开了洗衣机,回到屋中,坐到案前批改学生的作文,心情也颇为怡悦。
韩一潭读报读到了广告栏中的那一则“寻人启事”不由惶惑起来——又是一个东北青年“离家赴京并带大量自写诗稿”奔谁而来?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禁呼唤爱人:“葛萍,糟糕,咱们一定得注意——”
葛萍只顾批改作文,并不搭理他。
韩一潭便大声地读出那“寻人启事”来,把其中最富威胁性的句子,重复了两遍。
葛萍这下紧张了:“是么?怎么好呢?这回,咱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