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樱当时心情很好。她从院里出来以后,先去了部里医务室。其实医务室的小套间,才是她现在真正的家。她在那里仔仔细细地又梳洗打扮了一番。“女为悦己者容”真是一点不错。中午去见嵇志满时,她一心所想的并不是怎样取悦于对方,而是如何体现出自己的尊严和教养,因此她把发式弄得比较服帖,裹了一条本色白的毛线围巾,外面穿了一件掐腰的薄黑呢大衣;脱去大衣,上身是玫瑰紫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乳灰色的鸡心领毛衣,以及毛衣里面的浅褐色尖领衬衫;下身是深蓝色的弹力呢筒裤,脚上蹬一双与西装外套相呼应的玫瑰紫高跟鞋。现在她是来见齐壮思,因而从头到脚都予以改造,她力求显得年轻、潇洒而又不露雕琢痕迹。头发她使其蓬松开来,在双耳后形成一种抛物线的飘逸效果。围巾和大衣都为她所淘汰。她头上似乎是随便地扣着一顶浅蓝色的毛线便帽,上身只穿一件款式新颖的深蓝色“登山褛”那“登山褛”上这里、那里缝缀着一些白色和灰色的装饰性条纹,并不对称,但显得既波俏又和谐。“登山褛”左边的袖子上有个带拉链的暗兜,正好可以放进一个硬封皮的“通讯录”她用那“通讯录”将那张“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夹住,搁进了那暗兜之中。脱掉“登山楼”里面是一件草绿色的粗线高领毛衣,不点缀任何装饰品,而以一种春草般的纯朴夺人心魄。下面是一条屁股包得相当紧的准牛仔裤——她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条普通的劳动布工作裤,没有牛仔裤的那种宽镶边和外露的大裤兜,并且裤腿也不那么紧绷在身上,但实际上却深得牛仔裤之三昧,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格外袅娜、灵动。脚上,她故意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高跟靴。她没有带提包,手上只戴着一双与头上帽子相呼应的浅蓝色毛线手套。
自从齐壮思向她提出:“请你不要打扰我。”那以后她也确实没有去打扰过他。甚至在部里办公大楼的走廊上迎面相遇,前后左右又没有什么别的人,她也仅只是对他坦然地笑笑,便各自走开。不过,她总觉得从齐壮思那双依旧饱蓄着雄狮般精力的眼睛里,朝她放射出了某种类似电流的光——毋庸理智地分析,凭直觉,她便深信他其实还是喜欢她的,他不让她打扰他,是因为他肩上承载着重要的事业,他有着一种高度的革命责任感,而并不是因为她的打扰会使他感到厌烦。因此,她觉得自己实际上享受着一种主动权。只要她并不过分,在某种情况下闯进他的生活打扰他一下,他甚至是会感到高兴的。当然,她必得量好尺寸,及时抽身,而绝不能急躁冒进。来日方长嘛!
当她在地铁的站台和列车上,以及当她从大街走进这幢大楼并来到电梯之前,她感到周围不时有人朝她投来不那么友善的目光。她微微地昂着高傲的头颅。她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在这样评价她:嗬,真时髦!
当她在电梯门前,按亮了上行的揿钮后,她心中飘过了这样的思绪:是呀,我承认我时髦。可时髦有什么罪过呢?难道我落生在这个世界上,就该永远困守在老家那个灰色的小镇?就该永远把那种一圈大红、一圈大绿、一圈土黄、一圈宝蓝的袜子,认作是天下最美丽的袜子?…
对于慕樱来说,时间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原来,她在箭尾上,现在,由于她自身的努力,她已附着在箭头。在“时间运行”的过程中,箭头永远优于箭尾。在我们日常生活里,与时间紧密相联系的语汇究竟有多少?“时机”、“时尚”、“时宜”、“时势”、“时兴”…包括“时髦”这都是“箭头”上的观念,慕樱以与这些观念合拍为荣。
慕樱很早便把契诃夫名剧《万尼亚舅舅》里的这句台词,当作自己的座右铭:“人的一切都应当是美的:心灵,思想,面貌,衣裳。”但美的观念是因人而异的。在同一“时间之箭”上“箭头”的观念往往与“箭尾”的观念截然不同。慕樱现在遵从“箭头”上的观念。即如爱情问题,她以为只要是真诚的爱,并排除了强迫手段,便无论施之于何人,都是合理而道德的。又如衣着打扮,她以为必须打破男穿男、女穿女,少穿少、老穿老…之类的框框,而应悉听尊便,只要自己和爱人满意,便无所谓合适与否。
听到了电梯下落的声音,慕樱全身漾开激动的波纹。她事先没有给齐壮思打电话,但她坚信能够见到他,并被单独接待。她将使他大吃一惊——她不跟他说别的,而仅仅是谈论邮票。她将以一个纯粹的“邮友”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将是多么有趣的事!并且,她将并不白白奉送他那张“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而是同他进行协商、交换!最后,她将率先申明她还有事要办,不等他作出反应,便立即飘然引去…
电梯门打开了。在走出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是同院的澹台智珠。慕樱本能地朝澹台智珠点了个头。慕樱没看过澹台智珠的戏。但她从詹丽颖那里得知了关于澹台智珠的各方面情况。她不能理解澹台智珠怎么能同一个工人生活了这样久。也许,是因为澹台智珠总演那种宣扬封建道德的戏,中毒太深了吧?…
慕樱乘电梯升上去的时候,澹台智珠已经走出了楼门。在同慕樱相对一点头之后,澹台智珠心头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些对慕樱的想法。澹台智珠从詹丽颖那里知道,慕樱不仅和原是大学同学的丈夫离了婚,而且还放弃了孩子。仅这一点澹台智珠便不能理解。在澹台智珠的观念中,凡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因仗势霸占、坑蒙拐骗而造成的婚姻关系,都应予以破除;但倘若是自由恋爱而缔结的姻缘,便不能儿戏般地随意加以变化。王宝钏的苦守寒窑、白娘子的断桥责夫、赵艳容的金殿装疯…之所以具有永恒的感人力量,正在于爱情的忠贞和专一,这似乎也是世界上其他民族大多数人的恒定观念——否则,你就不好解释为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至今仍在催人泪下,而尽管奥赛罗残暴地掐死了苔丝特梦娜,观众仍对他充满了同情与痛惜…据说慕樱甩掉她丈夫的理由,是“没有共同语言”和对方的“庸俗浅薄”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谁都可以用这两条理由来掩盖自己喜新厌旧、趋炎附势的卑鄙心理。《豆汁记》里的莫稽,不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为他抛弃金玉奴辩解吗?而李甲把杜十娘“转让”给孙富,也可以用这条理由来作为堂皇的依据;杜十娘的“怒沉百宝箱”便不但不值得同情,反近于“无理取闹”了!…
澹台智珠和慕樱这两个同龄的中年妇女,其爱情观和道德观就是这般地大相径庭。
不过当她们在那电梯前短暂地相遇之后,她们各自对对方的“腹诽”也就仅仅是一两分钟,她们有着各自的生活轨迹,有着各自的心绪与期望…
原来澹台智珠还想同那位评论家继续交谈下去,但一下子又来了许多她所不熟悉的客人,因此她便告辞出来了。评论家一直把她送到电梯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