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除非爸爸妈妈领我去,我吵着要吃,他们或许会请我吃上一两种,我自己是没钱吃的(其实按今天的币值核算,那都是非常之便宜的)。我自己所具有的消费能力,只能从庙会边缘处的一种卖最低廉的零食摊子上获得快乐和满足。比如,临近主殿一侧,百货摊档终结处,便有一个那样的摊子,摊主是个瘦干巴老头儿,双手上还都有白癜风,他的摊子上有半空的落花生、大大小小的糖瓜、粽果条(用各种未完全烂掉的水果剜去烂的部分,用余下的部分熬成一锅兑上淀粉冷却制成,切成小条)、干酸枣儿、牛筋儿窝窝(江米粘面制成)、铁蚕豆、葵瓜子儿…有时候只用100块钱(旧币,相当于今天1分钱),便可得到一份食物。比如他卖一种糖稀球,他有一大罐麦芽糖制成的糖稀,并备有一大堆秫秸秆截成的小棍,从100块钱到300块钱,他都可以卖给你用秫秸棍蘸出搅成一团的糖稀,按钱多钱少掌握那糖稀球的大小。我试过几次以后,就认定200块钱买一球最为合算。
卖玩物的摊子,尽管大多数货品是我买不起的,但是守在边上看看,耐心地旁观别人挑选,讨价还价、试玩,也是一种乐趣。那些五光十色的玩具中记得有各式风筝、空竹、风车、鬃人、泥塑的兔儿爷、成套的泥壶泥碗、卜卜噔(一种玻璃制品,状如喇叭,但不开口,一吹气,顶端的薄玻璃便卜卜作响,因一不慎会吹破,并将碎玻璃渣吸入肺中,所以后来不让生产)、布老虎、木制大刀扎枪…最吸引我的,是一种用纸浆制成的套头玩具,叫大头娃娃窦里翠,是一个和尚的模样,一个戏台上的妇女模样,成对地发卖。有时候一位大人带来一对子女,买下一对让他们套上,他们摇头晃脑好不得意,令我不能自已。我虽买不起上述玩物,但如果克制住吃糖稀球的欲望,把妈妈给的零花钱(平均每天100元)积攒一个时期,那么;买一版三侠五义的“洋画儿”剪成一小张一小张的,和男同学们拍洋画儿玩(一叠“洋画儿”伸掌一拍如有翻转过去的,便算赢下);或者买上几个玻璃弹子,在地上挖些小坑,和男同学们“弹球”玩,那还是办得到的。
带表演形式的摊子,有的可以混在人群中,站在大人腿边看,他收钱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愣不给钱他也就算了。当然有的戏法杂技班子和唱“落子”(就是评剧)的班子,用布幔将他们的表演区拦起来,交了钱才能进去看,但那些个表演我也并不怎么爱看,当年我花钱看过的,是一种“破电影”那是一位中年人,他在庙里被烧毁的殿基一侧,搭了一个一人高的小棚子,四面密封,但三边开得有一些窥视孔,他不断地在那里扯开嗓子吆喝:“嘿!来看破电影噢——!”凑够了大多数窥视孔的人数,他便让交了钱的主顾们把眼睛凑拢那个孔。于是,他便开动了棚里的一架老旧的电影放映机,在棚里尽头处的一张小小幕布上,放映出一些支离破碎的无声电影片子,往往只放映两三分钟,便宣告结束。记得看一次要收500元之多,而我竟看过不止一次。如今回忆起来,他放映的那些“破电影”有关于孙中山阅兵的记录片、京剧名伶谭鑫培戏装舞大刀的镜头、中国最早的无声故事影片《孤儿救祖记》里的片断,等等。实在都是弥足珍贵的电影历史资料,不知道那放映“破电影”谋生的人后来干什么去了?也不知道他那些“破电影”后来是不是为中国电影资料馆当作珍贵文物所收购?
我爸爸当时正值壮年,工作很忙。他对工作也很积极,因此隆福寺尽管离得那么样近,却很少去逛;不过爸爸的业余爱好是研究北京名胜故实。他读了不少有关的书籍,很有“卧逛”的功夫——他临睡前总要背椅枕头读一点那样的文字,来松弛一下神经。因此,他虽然并没有怎样深入踏勘隆福寺,却对隆福寺的种种情况知之甚详。我那时就常听他说,隆福寺现存的毗卢殿中,有全中国也是全世界最宏伟美丽的一个藻井。什么叫藻井呢?就是中国殿宇建筑中的一种屋顶结构方式,望上去像一口倒悬的井似的,那木结构的“悬井”装饰华美,当心往往还雕出一条盘龙,口吐一颗硕大的宝珠…不知我爸爸依据的是什么资料。他说,据专家调查比较,隆福寺毗卢殿的那个藻井,竟比故宫养心殿的藻井与天坛祈年殿的藻井,结构更为奇特,装饰更为瑰丽,而且当心悬出的那个巨大的夜明珠,尤其价值连城!他还说,那毗卢殿中,除了毗卢佛外两侧壁上还塑有别的寺庙中绝少出现的“天龙八部”堪称另外一绝——我那时虽然还是个小学生,全然不懂古建筑学和佛教艺术,但搁不住我爸爸诱说,并且多次听他念叨:“可惜现在殿堂不开放,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就好了…”所以,也就生发出浓厚的好奇心;这也是我为什么早在读金庸的《天龙八部》之前,便知道什么是“天龙八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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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学五年级放暑假的时候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毗卢殿里的藻井和天龙八部,便找到甘福云说:“嘿!你跟你妈说说,让我进那隆福寺的毗卢殿,看看那里头的玩意儿!”
我知道甘福云她妈在隆福寺里为许多摊主共同所雇,他们给庙里喇嘛租金,租那殿堂当存放货物的仓库,甘福云她妈帮他们搬运、保管那些货物。我就看见过甘福云她妈,扛着大纸箱子往那毗卢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