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隆福寺的古建筑本身,以及殿堂里高超的佛教艺术品,在这个世界上堪称是无价的。历年来在那些殿堂中存放过的货物,它们的总价值加在一起,甚至再扩大一百倍一千倍,其实相对于那建筑本身和里面的艺术品而言,都仍是不堪一比的。但那时以及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不懂得这一点,他们将那些古建筑史上的孤例当作储货仓,任那些美轮美奂的佛教艺术品破旧、剥损、霉蚀而不觉可惜。他们有时代特有的某种价值观念,那一观念在那时候尚远未膨胀与爆炸——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方膨胀而爆炸为“破四旧”整个隆福寺除名称外完全湮灭无存。
那一天,我跟着甘福云进入了毗卢殿。进去之前,她问我:“我让你进去看了这个,你怎么报答我呢?”
我说:“请你吃糖稀球!”
她显然是咽了一口唾沫,然而,摇着头。
我便又说:“再给你买一捧半空,要不,还给你买一把粽果条!”
算来,这就得花上500块钱了!
她却一概拒绝了,她说:“我什么也不吃。你,你请我看场电影吧!”
那时候,隆福寺前门外,隆福寺大街上,有家电影院叫蟾宫(现在改名叫长虹,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符号),我们隆福寺小学组织大家看电影,都是去蟾宫,买集体票,是每人交500块钱;倘若自己单独去看,那就是学生票也得1000块钱。用一千块钱请甘福云看场电影,对我来说真有点不甘心,但因为钻进毗卢殿看那藻井和佛像心切,再,那时我妈给我的零花钱也增长到平均每天200元,偶尔还另外多给个一百二百的,所以,真请倒也请得起,我就点头答应了。
那真是一次终生难忘的经历!
甘福云领我进入那当作仓库的殿堂后,便将沉重的殿门关合了,像刚刚进入已经开映的电影院一般,我两眼一抹黑,觉得身体四周,被猛然袭来的凉气所包裹。好一阵,瞳孔放大了,我才能辨认出周遭的事物,首先看到一些码放成堆的大纸匣,还有一些石棉瓦、钢筋、三合板、干沥青、成袋水泥、成桶油漆等等物品。抬起头来,这时看出正中的毗卢佛像,给我的印象是它非常大,神态非常安详。所栖息的莲座雕刻非常精美,但头部、肩部及一切接灰的地方,都积满厚厚的灰尘,佛像身上的金漆,已经变成酱色,有很多处已经剥落,大概是往殿堂里搬运摆放钢筋时并不注意保护佛像,所以佛像下半身有不少划痕,而且一只本来姿势非常优美的手,被撞断了两根手指。佛像两侧的帐幔有的地方已经糟烂,帐幔与佛像之间有大片的蜘蛛网,发出一种浓厚的霉烂气味。毗卢佛两侧,还有别的差不多一样大的佛像,黑黝黝地看不清楚。
“你不是要看藻井吗?呐,你抬头看呀!”甘福云指点着。
我便使劲仰头,朝顶上望去。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而且直到现在,我对中国古典建筑中的藻井还是一个绝不懂行的角色,不能用科学的语言讲述它的究竟,然而,那一回的仰望,对于我来说,的的确确是一次灵魂的震撼。那藻井在顶窗缝隙透进的菊色光线映衬中,极其神秘、极其辉煌、极其壮观、极其瑰丽地映入了我的眼中,我“啊!”地惊呼出声。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整个中华民族赖以自豪的几千年文明史的精华,一次性地流泻、倾压进了我的眼中心中魂中,令我自豪,令我陶醉,胜过一千次爱国主义的报告,抵过一万次强制性的灌输…
令我惊奇的还有,甘福云在我一旁为我指点、解说,其言辞,竟与我爸爸给我讲过的几乎完全一样。我本以为凭她那么个拾煤渣的、当搬运的人物,不可能懂得这些呢,便不由得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喇嘛奥金巴告诉我的呀!”她从容地回答。
原来,庙里的老喇嘛奥金巴——我常看见,胖得出奇,两个乳房比女人的还高还大还鼓——来查看殿堂时,给她妈妈和她讲过,她都记下来了。
她知道的还不仅是关于毗卢佛和藻井的呢,她带我去看两边墙壁上以浮雕云朵、山川、城池为背景的“天龙八部”雕像。在晦暗的光线中,那些雕像格外狰狞恐怖,她从奥金巴那里知道了“天龙八部”的全部名称:天,龙,夜叉,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罗伽。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位全身幽蓝色的雕像,头部像一只鹫鹰,张开的嘴里却排列着尖利的牙齿,伸出的双手是巨大的鸡爪,斜立着仿佛就要从那壁上跃扑下来…我一看便尖叫一声,不由得拔腿往门外跑去,谁知让甘福云一把揪住了胳膊,为不在女孩子面前丢份,我只好刹住脚,任一颗心怦怦乱跳,对她说:“我不想看了,这里头太黑!”
“什么太黑!是你害怕了,对不?”
甘福云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她盯着我,颇带快意地说:“你怕什么呢?别怕,那就是夜叉。告诉你吧,那不是母夜叉,那是男夜叉,奥金巴说,其实就跟观音菩萨不是女的一样,神佛菩萨罗汉跟天龙八部什么的,都不分男女,所以说,夜叉就是夜叉,那夜叉浑身蓝色,就叫蓝夜叉吧!我如今也不怕你叫我夜叉了,叫我蓝夜叉我还得意呢,为什么呀?奥金巴说了,这蓝夜叉是护法的好神,他不吃好人,专吃坏蛋,专吃捣乱鬼,专吃害人精。别看他丑,他心可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