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表妹竟突然尿急,而所在的运河边并无公共厕所,不得已,她便向一位正坐在河边风雨廊下自家门前守摊子(卖一点香烟糖果之类的小食品)的娘娘求情,那娘娘并不见怪,便把她引进了自家房内,一直引进最里面一间,那是间睡房,有老式的悬帐睡床,古旧的五屉桌,等等。房中有一面大衣柜,那娘娘将她引向那大衣柜后,在那三角形的空间中,有一只漆得光光亮亮的木马桶。这当然大大地解决了瑶表妹的燃眉之急。事毕,瑶表妹千恩万谢,那娘娘更显得慈眉善眼,竟端来舀好水的铜盆,放置在古色古香的旧盆架上请瑶表妹洗手,洗毕又递过干干净净的毛巾来让她擦手。就在瑶表妹擦手之际,据瑶表妹说,简直像有一道闪电突然射进了她的眼里,她一时懵了,呆傻地定在那里。
原来,那睡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12英寸的旧照片,镶嵌在一个木质的镜框里,那照片上坐着三位成年人,站着一位幼童。当中的成年人年纪颇大,一边是位妇女,对比之下相当年轻,那幼童就站立在那妇女膝前。另一边呢,则是一位男士——尽管相片上的男士也很年轻,并绝非胖人,但瑶表妹本能地认出来——那是七舅舅!绝对是!
瑶表妹出神地望着那张照片,不禁脱口发问:“相片上是谁?”
那位娘娘回答她:“当中是我公公,早去世啦,我也没见过。这边是我婆婆,前几年也过世了。这个小人么,是我男人。他现在好老了,在镇子上五金公司做事。”
“那,这边这位是啥人呢?”瑶表妹只好指着主人没有介绍的一位,盯着她问。
“那是我们一位亲戚,我男人跟我都随小辈们叫他七舅舅…”
大概那位娘娘从瑶表妹的神情里看出了问题,便不打算再招待她,而提醒她说:“大妹妹不是说你们就要集合回上海么?大妹妹不要误了车子好哩…”
瑶表妹心里乱哄哄的,哪里肯移动双脚,她坚持打探:“你们叫他七舅舅!那,你们现在还来往么?”
那位娘娘的眉眼全变了,据瑶表妹形容,仿佛一盆脏水倒进了莲花池,她满脸乌黑地对瑶表妹说:“完了事了,请你去吧!”
瑶表妹恍恍惚惚地出了那户人家,恍恍惚惚地至集合地点,恍恍惚惚上了带空调设备的飞机舱式旅游车,单位的人都以为她病了,有人递药给她,有人递水壶给她,她糊里糊涂地吞了、喝了,闭上眼,放倒座椅半躺着,心里头仿佛有许多部电影片子映在同一个屏幕上,直到车子进入上海市区,车窗外显示出万家灯火,她才痛切地感到悔恨——竟没有记下那户人家的门牌号码,更没有能知道姓甚名谁!
然而当瑶表妹把这梦一般的遭遇告诉我时——其时七舅舅已然去世——我不用她帮着分析,便立即悟出,那照片中的老一点的男士,便是我的爷爷,而那年轻许多的妇女,便是与爷爷相爱并同居的湖南农运中的女赤卫队长。传说曾是位左右手都能开枪的双枪将,而那依在她膝前的男孩,便是我的一位叔叔!瑶表妹所见到的那位摆小摊子的娘娘,不消说便是我的一位婶娘!
我当然要追着问瑶表妹:她回到上海以后,可曾向七舅舅打听过:他承不承认跟这样一个人家来往过?他们都是谁?而最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直到最近是否仍同这家人保持着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