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香姑姑故作吃惊耸起眉，然后又落下眉，微笑度增大，晃着一手指，着一只，仿佛同西人私语似的说：“亲的，他们是表哥，是，而你…你是不合适的，就是这样，你不合适，No，请留步…”

“龙珍小，喝汤的时候请尽量不要发声音！”

西人睨了她一，便只好又坐回起居室的沙发上，胡地翻那画报，而田月明表便在那边钢琴上赌气似的敲击一串升调音阶…

在餐桌上，香姑姑轻声地提醒作客的崩龙珍，崩龙珍抬一看，香姑姑正眯着睛，微笑着，然而很鄙夷地望着她，崩龙珍便自觉形秽，赶坐端正，小心翼翼地把汤勺在汤盘中从内向外地缓缓舀动，又小心翼翼地将汤送到嘴边，尽量不声地喝掉那一勺汤。

“西人！你如果不想一个人在这里看画报，那我建议你回家去复习功课，你欧妈一定在挂念你了！”香姑姑便非常和气然而十分明确地阻拦西人随田月明而去。

香姑姑步态优雅地拐二楼起居室，打断田月明和西人两个人挤在沙发上合看同一本电影画报的甜阅读，扬起眉对田月明说：“亲的，你该练琴了！我记得你今天还是该弹那一首G大调307！”

“啊，你如果想听，就坐在这里一样好听的，不必人家的闺房，亲的少爷，那是小的闺房啊…”“闺房？那为什么蒋盈农、蒋盈平他们可以跑去听琴？连杰普也能去…”

晏迟后来毕业于清华大学，又到国留学，成为一个油脂工业方面的专家，一生经历很复杂。晏香中学毕业后上过大学的家政系，这专业解放后大陆的大学一律予以取缔。所谓家政系就是培养阔人家的太太和家的一专业，课程除一些文史哲的门类外，主要包括社礼仪、服饰化妆、房间布置、烹饪纫、育婴幼教、家保健、“派对”(家聚会)设计、才风度、园艺栽培、豢养、珠宝常识、家财会、旅游常识、法律常识、保险常识、家工艺品制作、书画装裱、书法绘画、歌咏弹奏…据说到年级还有关于房中术的讲座。晏香毕业后本应家的愿望嫁一个阔佬，但到她毕业时家已经没落，父母又难为她觅到合适的阔佬，她也决意冲破家的束缚，自己去闯一条能遂己愿的生活路。她最初的个人愿望是闯电影界去成为一个明星。据说她提着一只小箱，只到了上海，也一度确实了电影圈，但一连几年她都只能是在一些烂片里跑龙，她的名字竟几乎没有上过演员表，后来她就死了当明星的心，另觅路。有传说她一度成为重庆上层社会的二际，但也混得并不怎么惬意，后来更传说她恋上了当年的一个什么健冠军，但那健冠军后来甩了她，自己远走飞，剩下她和一个女婴。她在一极为困窘的境中，找到了她哥哥的契弟，即他的父亲蒋一。当时在重庆海关事的父亲便在那情况下将她介绍给了姑妈蒋一溪，她到姑妈家去时是只一人，那女婴是让健冠军家的人接走了，还是她送人了，除了她本人谁也不清楚——她恳求他父亲不要把她有个女儿的事告诉他姑妈，他父亲后来果然没有说，几十年过去都没有说。她到姑妈那里后，两人竟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她便留了下来，并俨然成为了家中的一个主要成员，除了陪着姑妈聊天解闷，还兼束那些小少爷，倘若姑妈姑爹要组织一个什么“派对”她便行总设计，而事宜都由姑爹的一位副官即男家再支使勤务兵和男女仆人们去办理。

后来他知，香姑姑其实是攀着他父亲蒋一那条线才姑爹姑妈府上的。父亲早年在北京上学时，同一位叫晏小迟的同学好得要命，竟至于焚香跪拜，结为了异姓兄弟。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父亲和晏迟的那结拜，构成一特有的人际文化，那不是开玩笑，而是严肃到极的。在1950年以前，父亲和晏迟尽长期并不在一个地方生活，但他们不仅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系，当一方经济上或别的什么方面遇到麻烦时，另一方便总是毫不犹豫地倾力予以援助；1950年以后，他们也一度依然如此相，但新的社会迅速形成了一新的社会文化，那是不允许人与人之间建构起一超政治、超社会、超统一价值标准的个人关系的，因而他们两人特别是父亲很遭受到一些冲击与报应，那是后话，且不去说。

香姑姑也确实不能不佩服他姑妈。姑妈早在20岁的时候就跟随他爷爷到广州参加了大革命，并一度成为何香凝手下的一员将，大革命失败后，是何先生亲自向国民党有关机构打招呼，以公费资格让姑妈去法国留学，姑爹为追求姑妈从国跑到法国，他们在黎结的婚，后来姑爹回到国内当了将军，姑妈当上了将军夫人，抗战胜利后又随姑爹到加拿大、国当了一阵武官夫人，回到重庆住

“咪妹儿！STOP！”

晏家早年在北京也算殷实之家，住着胡同里一所相当齐整的四合院。父亲当年是晏家的常客，自然每次都是去找晏迟玩，但同晏香也很熟，晏香即香姑姑后来向他回忆过：“你父亲跟我迟哥好厉害！记得有一回我在胡同里守着卖红果酪的担，一连吃了两碗还想吃，你父亲和迟哥看见了，说我太贪嘴，便一家揪住我一只耳朵，是那么把我揪回了院里，气得我后来着脚哭了一场…”

“我想听她练琴！”

这便是香姑姑当年的小小写照。

香姑姑名晏香，是晏迟的妹妹。

咪妹儿即田月明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回她的房间去练琴，原来趴在他们脚下的沙狗杰普起来追随着她，她那同班的男同学外号叫西人的混血儿也便跟在她后，要随她去。

有时候就不用什么名目，凡熟悉那一阶层生活方式的人一听主人介绍，比如说“这位是香女士”那么就都明白香女士者系何人，一般就都很尊重，甚而至于很结，因为一般都知阔太太有左右丈夫的无形力量，而阔太太的智和辅臣不消说便是香姑姑一人。

香姑姑在那个家里相当地权威，就连他姑爹田得垅——一家之主，似乎也从未驳过香姑姑的面。香姑姑惟一膺服的只有他姑妈蒋一溪，也只有姑妈蒋一溪才会毫不犹豫地甚至是当着大广众驳斥或嘲笑香姑姑——尽那并不经常——而香姑姑至少在表面上绝对地不气恼不失态，甚至会当即表示接受或接着姑妈的话茬行一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