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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10)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诗情,真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

恐惧稍稍消逝了一儿后,她看见了那个男人。郑达远着一雾气打院里走来,把一片迷蒙带给她。真的是雾气,玉音那一天的觉准极了,能在白的太下看到那层气,还能一下想到是雾气,可见,那一天的白雪是给了她灵的。只是,后来她才明白,那不是雾气,那是烟。郑达远是给姑姑生炉,大约柴着,怎么也不着,结果就在自己的发里藏了迷迷蒙蒙一层烟。郑达远起先没看见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坏透了,一院门,就气急败坏冲歪脖树下几只老母发脾气,差儿一脚将一只踢上树。好在他很快就抬朝玉音这边望了,这一望,雪中的两个人就都傻了。

玉音持要将姑姑送银城医院,并不仅仅是因了乔雪跟肖依雯这层关系,她是烦沙县那法。当名目繁多的各关怀汹汹涌那间病房时,玉音心里突然一个怪诞的想法:这还是我的姑姑吗?的确不是。从某一刻开始,不再是,她成了一个符号,成了一个必须引起沙县各方关注的新闻人。甚至,有人将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度。天啊,姑姑有这么伟大,这么值钱?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亲实和母亲苏的一片得意里,玉音开始让自己清醒。她想起了以往的日,漫天风沙中,姑姑拖着疲惫的,忧伤地跋涉在几沙梁之间,那个时候没有关怀,连句问候的话也没。如果有,也不是来自沙县,不是来自父亲实,而是来自那个叫郑达远的男人。好几个假期,玉音都看见,陪姑姑在沙窝铺树育树的,就一个郑达远。那个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场雪,那雪好,覆盖了沙漠,覆盖了草丛,也覆盖了远远近近的村落,世界只剩了雪,白的雪。那个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乡在她的心里,还很圣洁,还很让人留恋。落雪的那个早上,母亲苏让她跟着哥哥玉虎去抓鸽,苏吃鸽,馋得很,天上飞过一只鸽她都要咂半天嘴。好不容易落场雪,苏当然不肯放过机会。沙湾村的人都知,一落雪,就是抓鸽的好机会,在枯井里,在麦场上,只要平日有鸽的地方,你拿个竹筛,抓几把秕谷,准能抓到鸽。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鸽,好几只哩。后来,后来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天呀,这厚的雪,姑姑她…

有了这想,玉音就再也耐不住了,急得很,是嚷着要沙漠,要看姑姑。哥哥玉虎气得骂:“就你有姑姑,妈想吃鸽,你能不能少提你姑姑!”玉音不,扔下筛就往沙窝铺这边跑。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拾草回娘家,瞎仙却到羊路唱贤孝去了,还病在了羊路。拾草一宿未合,天亮后也不雪薄雪厚,一就扎了雪里。走了没多久却记起两个娃还在娘家炕上睡着哩,忘了给着吃早饭,只好掉回来。二次上路,就跟玉音碰在了一起。两个人结伴,路就不那么远了。大中午,她们碰见老羊倌,就是六的爹。老羊倌看见玉音,隔着老远就喊:“娃,你可来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个男人,打起来了。”玉音跌跌撞撞,雪里雪里爬,总算赶天黑前到了沙窝铺。老远的,就望见红木小院的门敞开着,几只在雪地里觅,那只大黄狗卧在院门旁的草堆上,警惕地竖着耳朵。

后来玉音才明白,人的一生,注定有些灾难要你独自去承受,注定有些寂寞让你一个人去品

“这也要汇报?”

“…”追查不了了之。接下来,专家队撤走,迎接工作宣告结束。有消息说,这事闹得很多方面好没面,只能草草收场。乔雪被送回学校,有关方面责成校方对其行批评教育。乔雪却接近疯狂地说:“我要退学,早知当专家那么窝,打死我也不念这书!”

那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笑。

“要汇报!”气突然威严起来。

“什么?”

玉音那时候已经知他是个专家,治沙树的专家,还知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窝铺有关,是沙窝铺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么呢?可怜的姑姑,老实的姑姑,向来不知为自己争什么的姑姑。

“我的私生活。”

那是他们第一次为对方绽笑,很灿烂,很明亮,跟光一个颜

小看了乔雪,谁也小看了乔雪,问来问去,乔雪还是那些话。后来她被带到了更大的那儿,这次乔雪发火了:“怎么,你们也对我的私生活兴趣?”

哦,沙窝铺。

“外国人对私生活兴趣,我也对他们的私生活兴趣,那个下午彼此得很愉快。”

但在那一天,确切地说,就是跟郑达远目光相对的那一刻,玉音心里突然没了恨,真的没,好生奇怪啊,怎么就能在瞬间没了恨呢?玉音心里升起的,也是一雾,真的是雾,袅袅的,跟太照在雪地上一样,晶晶灿灿中,就有了一雾气。动着,舞着,跃着,盘旋着,就把心给包裹了起来。

玉音确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来是恨着郑达远的,这个男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她的心灵,而且到现在还顽固地占据着位置,驱都驱不掉。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叫他郑叔叔,等大了一儿,大约是过了七岁,就跟着村里的拾草她们唤他郑老,后来再大儿,就直接换成了老郑。每换一次称谓,姑姑的脸就变暗一次,那暗不是写在脸上的,是写在姑姑心里,别人发现不了,玉音却能。她就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能允许别人这么唤他,自己一唤,她却要无端地脾气变坏?玉音将这笔账记在了老郑上,这跟父亲实和母亲苏有关。没有哪个孩的成长会跟父母无关,父母对世界的好恶直接决定着孩对世界的态度,大到一个人,小到一件事,孩的好恶都来自于这里。大约是父母对老郑太恨了,玉音心里,就很难对他好起来。玉音本打算是将他继续恨下去的,这个男人太霸了,他有家有城市,还有那么好的工作,却偏要赖在沙窝铺不走。母亲苏说,他是附在姑姑上的鬼魂,迟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亲实则说,他是个天上落下的扫帚星,偏巧砸在姑姑上了,姑姑这辈,不受他的难,难!玉音认为父母说得对,她甚至认为,他是个厚颜无耻的扫帚星,他是想让姑姑一辈白为他服务哩。

银城医院,玉音的生活却是另番样

一个孤魂,一个让玉音时时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后替她生炉火。而且,那人的样,哪像个专家,分明就是个…

玉音扑哧一声就给笑了。

玉音后来才明白,是那个男人打动了她。试想一下,这冰天雪地,这荒漠野滩,有谁愿意守着一个疯婆?是的,那时候的姑姑简直就是一个疯婆,思想疯,行动疯,说的话,更疯。疯得一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了,疯得沙湾村的人都不敢让她回村了。夜里吓唬小孩儿,实在没招了,就说:“再哭,再哭把你抱给疯婆去!”那孩儿就没了声,真的,很灵验,包括拾草都试过这方儿,灵。

包裹了起来。

也是在那次,玉音知了姑姑很多事儿,有些事儿,难,真难,难得几乎让一个女人没法撑过去,只有变疯。幸亏有他。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迈步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到沙窝铺,她都会有这怪怪的恐惧。说不清恐惧什么,反正会恐惧。她颤着,抖着,呼格外的,心几乎要来。远的雪,近的沙,还有院门前那棵歪脖树,树下觅的几只老母,仿佛都成了她梦境的复活,成了她生命的某暗示。是的,梦。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记起了梦,在随风逝去的二十多个岁月里,她过太多关于沙窝铺的梦,她像是把自己的什么遗忘在这里了,醒时拿不走,就等梦中。可梦中她更拿不走,那层层叠叠的梦,那比沙漠更苍茫更浑沉的梦,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窝铺。

郑达远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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