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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10)

实蹲在家里。这一蹲,就蹲过了春,蹲过了夏,蹲得沙漠白雪皑皑了。

第二年春天,枣花回到了沙窝铺,她不能老在陈三粮家窝着,那会坏事儿的,要是让人知道,陈三粮一家就遭殃了。也不能回沙湾村,沙湾村的人眼睛可亮着哩。要是瞅出啥破绽,这戏就白演了,不但白演,戏的几个主角很可能就要挨绳子,挂破鞋。

沙窝铺静静的,又有两个老右被叫走了,地富们也都回了村,他们要负责打扫各村的卫生,运动很有可能要提前结束,县上公社都没了太大的动静。红旗尽管还在沙窝里飘着,春风也吹着,可战鼓早就听不见响了。沙窝铺就剩了郑达远跟一个姓孔的老右,姓孔的是位老师,因为跟孔老二占着一个姓。又在课堂里讲过《论语》,就被定成孔老二的徒子徒孙,要批他一万年。

郑达远并不知道枣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过去这一年她在哪儿。地主陈三粮只跟他简简单单说过一句:“她被抽走了。”抽走是那时的行话,谁都能听懂,天天有人被抽走,革命是不分东西南北的,运动更是不能划小圈子,哪儿最需要就应该到哪儿去。

看到枣花的第一眼,郑达远有点儿愣,他觉得枣花像是瘦了,脸色也没原先那么红润,目光里更是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郑达远想了很久,才明白少掉的是那份热,那份炽,那份火一样的迷情。郑达远没敢多问,很多事他是不能问的,上面还没赋予他说话的权利,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干活儿,这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规矩。尽管看管他们的人也一个个走掉了,但运动不彻底结束。头上的紧箍咒就不能算解除。也尽管沙窝铺就剩了他们三个人,但身份不同,地位也不能等同。他只能远远躲在沙梁子后头,看枣花在地窝子里做什么。

枣花其实没做什么,漫长的日子里,她就做一件事:想。她想那个近在咫尺的人,更想那块从她身上掉下的肉。

秋末的时候,来了一辆车,车上跳下两个人,远远就喊:“郑达远,郑达远在不在?”

郑达远正在地窝子里做饭,忙忙跑出来就应:“报告,右派分子郑达远在哩。”喊他名字的那个年轻人正是龙九苗,他冲四下瞅了瞅,满眼的黄沙还有一望无际的荒凉让他当下就对沙漠有了一份恐惧感,他咳嗽了一声,冲染着两个面手、头发跟蒿子一样的郑达远说:“郑达远,接上级通知,你现在跟我们回去。”

“回去?”郑达远像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困惑地盯住比他年轻很多的龙九苗。

“怎么,你还想在沙漠里顽固到底啊?”

“不,不敢。”郑达远的声音有点儿颤,比声音更颤的,是心。后来,后来他提着行李往车上去的时候,双腿是抖的,极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像是沙漠里有根绳子,牢牢拴在他脚上,想把他整个人拽住。但谁能拽住啊,那时候只要有人喊出组织两个字,纵是上刀山下火海,谁敢慢半拍?

郑达远最终还是走了,走在龙九苗的喊声里,走在秋日那场黄风里,也走在另一个人的眼泪里。车子消失很久,枣花才打沙梁子后跑出来,跑在那条黄沙漫漫的车道上。她隐隐约约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女人,很像是上次来过的叶子秋。

枣花一连两天没吃,水也不喝一口。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她不可能活过这个秋天,索性闭上眼,等死。

姓孔的老师整日提心吊胆,却又不敢越过那道分界线。那时节,三道梁子跟二道梁子中间,是有一道线的,就是拿铁锨挖出的一道小沟。那就是正与邪的界线,是批斗与被批斗、改造与被改造的界线,轻易,是没谁敢越过那道线的。就连郑达远,也绝没这个胆。所有的故事,都是枣花不幸跨到他这边发生的。特别是沙窝铺正义的一方就剩了枣花一个人后,那道儿线。便又多出另一层意思,它成了男人跟女人的分界线。

姓孔的老师犹豫了两天,也矛盾了两天,最后,一狠心,跨了过来。不过跨过来他就静止了,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四处瞅,耳朵在四下听,步子,是说啥也动不了的。这一步真是太冒险,如果正好沙漠里有双眼睛,看到这一跨,他的小命,就完了。好在,他瞅了半天,不见沙漠里有啥异样,也听不见有人冲过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是姓孔的老师太敏感,那年月,这样的事儿时常发生,你夜里说句梦话,都有人揭发上去,你走路踢一下石子,都有人说你对运动不满,泄私愤。人走了是不假,但眼睛不一定走,冷不丁,就有眼睛冒出来,把你的啥举动给看着了,那你就等着罪加一等吧。

良久,姓孔的老师确定这一跨没惹出啥麻烦,才大着胆,又往前走。快接近地窝子时,他停下来,再次四下瞅瞅,然后压低声音喊:“枣花,枣花队长。”

半天没人应,沙漠像是死了般让人害怕,姓孔的老师再也不敢犹豫了,几步就跃进地窝子。这一跃,就把他的心都给吓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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