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10年冬

我还是小女孩时，父亲和我每晚有个仪式。我说二十一遍比斯min俩①，他把我sai进被窝，然后坐到我旁边，用拇指和食指从我脑袋里摘去噩梦。他的手指从我脑门tiao到太yangxue，耐心地在我耳朵和脑袋后面搜寻，每从我脑袋瓜里抓走一个噩梦，他就发出“砰”的一声，好像ba掉瓶sai的动静。他把这些梦一个一个，收进他tui上无形的袋子，再把袋口扎牢。接着，他会在空气里搜寻，找出一堆好梦，来替换那些被他没收的梦。我看着他微微翘起脑袋，皱着眉，眼珠子滴溜溜luan转，又像竖起耳朵，听远方的音乐。我屏住呼xi，等着那个时刻到来，等着我父亲脸上绽开笑容，口中念念有词：哟，这儿有一个，等他捧出双手，让梦落在掌心，仿佛那是一片轻旋慢舞的花ban，从树上飘落。然后，轻柔地，非常非常轻柔——我父亲说过，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都是容易失去的——他把双手贴近我的脸，用掌心mo挲我的额tou，把幸福rou进我的脑海。

我今夜会梦到什么，baba？我问。

哦，今夜。嗯，今夜这个可不一般。他总是先这么说，说完再告诉我。他会现编个故事。他把梦给我。在其中的一个梦里，我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画家。另一次，我是魔幻岛上的女王，有会飞的王座。他甚至给过我一个吉lou果子冻的梦，那是我最喜欢的零食。我有了魔力，只要我想，挥一挥魔杖，就能把任何东西变成果冻——校车，帝国大厦，整个太平洋。不止一次，我对着猛扑而来的陨石挥舞魔杖，从毁灭的边缘拯救了地球。关于他自己的父亲，我父亲从不多谈，但是他说，他讲故事的本领得自家传。他说他小时候，他父亲有时会让他坐下——得赶上他心情好，不过这zhong时候不太多——给他讲故事，故事里都是jing1灵和仙女，还有魔王。

有些夜晚，我和baba掉个个儿。他闭上眼睛，我用双手抚过他的脸，从他脑门开始，经过腮帮子上扎扎的胡子茬儿，然后是嘴chun上方cucu的胡子mao。

那么，我今夜是什么梦？他抓着我的手，小声问dao。他眉开眼笑，因为他已经知dao我要给他什么梦了。总是同样的梦。梦见他和他妹妹躺在开花的苹果树下，迷迷糊糊地开始午后的小睡。太yangnuannuan地照着他们的脸，yang光辉映着青草、绿叶、touding上锦簇的花团。

我是个独生的孩子，常常也是个孤独的孩子。我的父母相识于ba基斯坦，当时他们都已经四十岁上下，有了我以后，他们决定不再第二次冒险。我记得我看着邻居家、校园里那些有弟弟妹妹的小孩，满心的羡慕。可我也对有些孩子的相chu1方式感到迷惑不解，他们对自己的好运气视而不见。他们的举止就像野狗，互相抓挠，打斗，推撞，彼此背叛，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嬉pi笑脸。他们互不理睬。我真不明白。而我呢，我小时候大bu分时间都在渴望着，家里不要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最希望的是能有个孪生姐妹，在小床上挨着我哭，挨着我睡，和我一起吃妈妈的nai。她会无条件地、全shen心地爱我，而且我总是可以从她脸上看到自己。

所以，baba的妹妹帕丽就成了我的秘密伙伴，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见她。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一直希望父母能给我的妹妹。早晨我俩肩并肩地在一起刷牙，我能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她，我们一起穿衣。她跟我去上学，上课时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黑板，我总是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黑色的tou发和白色的侧影。课间休息时，我带她去cao2场，不guan是huahua梯，还是从攀爬架一个杠子摆dang到下一个杠子，我都能感觉到，她就在我shen后。放了学，我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画画，她也在一旁耐心地涂涂抹抹，要不就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等我画完，我们便跑出去tiao绳，我们的影子成双结对，在水泥地上蹦上蹦下。

谁也不知dao我和帕丽的游戏。连我父亲也不知dao。她是我的秘密。

有时旁边没人，我们就吃putao，聊天，聊起来就没个完。我们谈玩ju，谈哪zhong麦片最好吃，谈我们喜欢的卡通，我们不喜欢的同学，谈哪些老师比较凶。我们喜欢同一zhong颜色——黄色，我们最爱吃的冰激凌是黑樱桃味儿的，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家有阿福》，而且我们chang大了都想当画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俩chang得一模一样，毕竟我们是双胞胎嘛。有时我几乎能看见她，我的意思是真真切切地、用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我想把她画下来，每一次，我都给她画上和我一样的眼睛，淡绿色的，稍微有点不均匀，同样的黑色卷发，同样的大chang眉mao，双眉几乎连在了一起。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我画的是我自己。

对我来说，我父亲怎样失去妹妹的故事，就像我母亲给我讲的先知生平一样耳熟能详——后来，父母送我到海沃德的清真寺，上星期日学校之前，我又把先知的故事温习了一遍。可是熟悉归熟悉，每天晚上，我还是要再听一遍帕丽的故事，仿佛被它ju大的引力俘获了一样。也许这很简单，因为我们有同样的名字。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一zhong联系，隐隐约约，包裹在神秘里，可又是那么真实。然而，它却不只如此。我能感觉到她的chu2碰，好像发生在她shen上的事，也在我shen上留下了印记。我感觉我们是连ti的，通过某zhong看不见的规则，以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超越了我们的名字，超越了家ting的纽带，连接在一起，就像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谜题。

我感觉，如果我对她的故事听得足够仔细，就一定能对自己有所发现。

你觉得你父亲难过吗？他把女儿卖掉了。

有些人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悲伤，帕丽。他就是那样。光看他的外表，你是看不出来的。他是个ying汉。可是我认为，是的，我认为在心里，他是难过的。

你现在还难过吗？

我父亲笑了，然后说：怎么会呢？我有了你。可是，就算年纪那么小，我也能看得出来，悲伤烙在他脸上，就像一块胎记。

我们像这样说着话，一zhong奇想便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幻想，我会存起所有的钱，一块钱都不花，不买糖果，不买贴画，等我的存钱罐满了——虽然那gen本不是tou猪，而是坐在石tou上的美人鱼——我就把它砸开，装上所有的钱，启程去找我父亲的妹妹，不guan她在哪儿，等我找到了，我就把她买回来，带她回家见baba。我要让我父亲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成为那个为他抹去悲伤的人。

那我今夜是什么梦？baba问我。

你已经知dao了。

又一个微笑。对，我知dao。

baba？

嗯？

她是个好妹妹吗？

她是最好的妹妹。

他亲我脸dan儿，把mao毯在我脖子周围掖好，走到门口，关上灯，然后他会停一下。

她是最好的。他说，像你一样。

我一直等着，等他关上门，我就溜出被窝，再拿一个枕tou，把它放在我自己的枕tou边上。每天夜里入睡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有两颗心在我xiong中tiao动。

从老奥克兰路的入口拐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至少还要四十分钟，我才能开到旧金山国际机场，而且还得指望101号高速路上不能有任何事故，也不能碰上dao路施工。往好里想，这是国际航班，所以她还得过海关，这大概能让我赢得一点时间。我把车掰上了最内侧车dao，将雷克萨斯的时速提到了一百三十公里。

我想起一个来月之前，我和baba谈话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我们吵嘴了，这是久违的正常jiaoliu，如同一个小小的气泡，蛰伏在shenshen的、黑暗的、寒冷的洋底，却飞沫般转瞬即逝。那天我给他弄好午饭时已经迟了，他从躺椅上扭过tou，用那zhong柔中带刺的腔调，说我生下来就带着不守时的基因。像你妈。愿真主让她灵魂安息。

不过呢，他接着说，脸上挂着笑容，好像要安抚我，人总得有点小mao病才好。

所以我这mao病就是天赐的了，嗯？我说着，把一盘米饭和豆子放到他tui上。习惯xing的不守时？

要我说，真主也不愿意这么zuo。baba拉住我的两只手。差一点儿，就差一丁丁点儿，真主就让你完美了。

成，如果你愿意，我很高兴再让你多知dao一些。

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对吗？

噢，太对了。就等着全端出来呢。因为你又老又不中用了。

我又老又不中用。

现在你想让我可怜你了。

我瞎换着收音机的台，从谈话节目tiao到乡村音乐，又从爵士tiao到更话痨的节目。我把它关了。我心烦意luan，jin张不安。我够到副座上的手机，拨通了家里，把它开着放到tui上。

“喂？”

“赛俩目，baba，是我。”

“帕丽？”

“是的，baba。你跟埃克托尔在家没事吧。”

“没事儿。这小伙子真不赖。他给我zuo了dan。我们就着吐司吃了dan。你在哪儿？”

“我在开车。”我说。

“去饭馆吗？今天不该你lun休啊，对不对？”

“是不该。baba，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我要接个人。”

“那好，我让你妈给我们弄午饭吧。”他说“她可以从饭馆带点儿什么回来。”

“好的，baba。”

我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