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一章
上篇:我的舅舅
第一章
我舅舅上个世纪(20世纪)末生活在世界上。有件事我们大家都知dao:在中国,历史以三十年为极限,我们不可能知dao三十年以前的事。我舅舅比我大了三十多岁,所以他的事我就不大知dao——更正确的说法是不该知dao。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笔记、相片,除此之外,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是个肤色黝黑的大个子,年轻时tou发很多,老了就秃了。他们那个时候的事情,我们知dao的只是:当时烧煤,烧得整个天空乌烟障气,而且大多数人骑车上班。自行车这zhongti育qi械,在当年是一zhong代步工ju,样子和今天的也大不相同,在两个lun子之间有一个三角形的钢guan架子,还有一genguan子竖在此架子之上。liu传到现在的车里有一小bu分该guan子上面有个车座,另一bu分上面什么都没有;此zhong情形使考古学家大惑不解,有人说后一些车子的座子遗失了,还有人提出了更shen刻的解释——当时的人里有一bu分是受信任的,可以享受比较好的生活,有座的车就属于他们。另一bu分人不受信任,所以必须一刻不停地折磨自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权利,故而这zhong不带座子的自行车就是他们对gang门、会yinbu实施自残自nue的工ju。gen据我的童年印象,这后一zhong说法颇为牵强。我还记得人们是怎样骑自行车的。但是我不想和权威争辩——上级现在还信任我,我也不想自讨没趣。
我舅舅是个作家,但是在他生前一bu作品也没发表过,这是他不受信任的铁证。因为这个原故,他的作品现在得以出版,并且堆积在书店里无人问津。众所周知,现在和那时大不一样了,我们的社会发生了重大转折,走向了光明。——不guan怎么说吧,作为外甥,我该为此大为欢喜,但是书商恐怕会有另一zhong结论。我舅舅才情如何,自然该由古典文学的研究者来评判,我知dao的只是:现在纸张书籍gen本不受欢迎,受欢迎的是电子书籍,还该有多媒ti插图。所以书商真的要让我舅舅重见天日的话,就该多投点资,把我舅舅的书编得像点样子。现在他们又找到我,让我给他老人家写一本传记,其中必须包括他骑那zhong没有座的自行车,并且要考据出他得了痔疮,甚至前列xian癌。但是gen据我掌握的材料,我舅舅患有各zhong疾病,包括关节炎、心脏病,但上述qi官没有一zhongchang在gang门附近,是那zhong残酷的车辆导致的。他死于一次电梯事故,一下子就被压扁了,这是个让人羡慕的死法,明显地好于死于前列xian癌。这就使我很为难了。我本人是学历史的,历史是文科;所以我知dao文科的导向原则——这就是说,一切形成文字的东西,都应当导向一个对我们有利的结论。我舅舅已经死了,让他死于痔疮、前列xian癌,对我们有利,就让他这样死,本无不可。但是这样一来,我就不知死在电梯里的那个老tou子是谁了。他死时我已经二十岁,记得事。当时他坐电梯要到十四楼,却到了地下室,而且变得肢ti残缺。有人说,那电梯是废品,每天都坏,还说guan房子的收了包工tou的回扣。这样说不够“导向”——这样他就是死于某个人的贪心、而不是死于制度的弊病了。必须另给他个死法。这个问题我能解决,因为我在中文系修了好几年的写作课,专门研究如何臭编的问题。
有关历史的导向原则,还有必要补充几句,它是由两个自相矛盾的要求组成的。其一是:一切史学的研究、讨论,都要导出现在比过去好的结论;其二是:一切上述讨论,都要导出现在比过去坏。第一个原则适用于文化、制度、物质生活,第二个适用于人。这么说还是不明白。无数的史学同仁就因为弄不明白栽了跟tou。我有个最简明的说法,那就是说到生活,就是今天比过去好;说到老百姓,那就是现在比过去坏。这样导出的结论总是对我们有利的;但我不明白“我们”是谁。
我舅舅的事情是这样的:他生于1952年,chang大了遇上了文化革命,到农村去插队,在那里得了心脏病。从“导向”的角度来看,这些事情太过久远,故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后来怀才不遇,作品发表不了。这时候他有四十几岁,独自住在北京城里。我记得他有一点钱,是跑东欧作买卖挣的,所以他就不出来工作。春天里,每天下午他都去逛公园,这时候他穿了一件黄色灯rui绒的上衣,白色灯rui绒的ku子,tou上留着changchang的tou发。我不知dao他常去哪个公园,gen据他日记的记载,仿佛是西山八大chu1,或者是香山一类的地方,因为他说,那是个chang了一些白pi松,而且草木葱笼的地方。我舅舅的ku子膝盖上老是鼓着大包,这是因为他不提ku子。而这件事的原因又是他患过心脏病,假如束jinku带就会chuan不过气来。因为这个原故,他看上去很邋遢。假如别人知dao他是个大作家,也就不会大惊小怪,问题就在于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