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海鹰和我说话时越来越简约，而且逐渐没有了主语。比方说，叫我坐直，就说：“坐直”叫我给她打饭，就说：“打饭”！叫我跟她走，就说：“走”这些话言简意赅，但是我逐渐不知我是谁了。后来她逐渐连话都不说了，改为用手势：让我坐直往上一指，让我去打饭就指指饭盒，让我回家去就指指门，让我跟她走，什么都不用说，我自然会跟上。她指指嘴，我就开始讲自己过去遇到的事情。这样在她面前我的内心就一片空明，到了该什么的时候自然会。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里逐渐产生了乐趣，而且经久不衰。我常常梦到X海鹰，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树上，先亲吻，抚，然后剥光她的衣服，她。我就这样地X海鹰，因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合唱——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像个隶。我这个人的最大缺陷还不是盲，而是音盲。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听我在唱什么。这就是说，在任何时期，任何时代，我想唱什么都自由。当然，我唱起来也是绝对的难听。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说，我写的文字别人能够看懂。这就是说，我不是在什么时候想写什么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还不能保证自己写的东西一定会好看。照我看这一条最糟糕。

七四年天我坐在椅上看院里的树，一言不发。X海鹰躺在床上看手表，到了一定的时候起来说：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车背后跑步，从来不问她到哪里去。或者看天向晚，她坐起来递给我个饭盒，说：“打饭”我就去给她打一份炒疙瘩来，虽然我也想问问她，成天吃这一东西腻不腻，但我从来不问。等到天黑以后，她伸个懒腰说：困了；我就走这个房，小心的把房门带上，自己回家去了。

后来我和我老婆到英国去玩时，骑着租来的自行车走在英格兰乡间窄窄的公路上。走到一个地方，看到路边上围栏里一大片树林。她说钻去，我们就钻围栏。去以后遇到一条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把它瞪跑了。然后我们就钻到林里去，这里一片绿，还充满了白的雾。我老婆大叫一声：好一片林呀！咱们坏一坏吧！于是我们就坏了起来。享受一个带有雾气，青草气息和寂静无声的。坏完以后，又在林里到遛。忽然又碰上了那条狗，这会我再瞪它，它却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后那狗背后就钻个人来，肘弯里挎着双筒猎枪。那人使劲看了我们一（这时候我们俩上除了疙瘩一无所有），然后无声的笑了一笑，说：穿上衣服，来喝咖啡。喝咖啡的时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婆却镇定如常。临走时还问他吃糖不吃。那是个香蕉脸的老。把我们送大门时，他偷偷对我说：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态度。等到了他家的门，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条猎枪夺过来，给他当一枪。这事起来当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码可以叫以怨报德。但只是想想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我在X海鹰面前坐得笔直笔直时，我们俩之间就逐渐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那间小房里逐渐变绿了。这是因为院里那些饱经沧桑的树逐渐长了叶，那些叶往窗里反光。那些树叫“什么榆”“什么梅”等等，都是些很难记住的名字，一棵棵罗锅的罗锅，驼背的驼背，都像一些小老；那些树上的瘤就像寿星老多的额。人家说，不什么动，都是阉了以后活得长。所以我怀疑这些树都被阉过。院里还有一棵赤杨树，长得极疯，大概不会比我更老，已经长得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树开裂，好几暗的来，这棵树肯定没有阉过。那棵树老长虫，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么都不长。我在那张凳上直着脖看树长叶，看到神时，常常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X海鹰是谁，与此同时，我倒记住了院里每一棵树的模样。冬天下雪后，有人把雪堆在树下。院不见天日，雪也经久不化，只是逐渐变得乌黑，向下缩去，最后变成了一层泥。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该长的叶都长了来，院也变成了一片绿。这个院原有的臭气都渗到树叶里，看不到了。相反倒能闻见一叶的清新气。这时候我影影绰绰的想到：我和树木之间可能有血缘关系——我是多么喜树呀！为一棵树，遇到什么都可以泰然之了。七四年天的事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