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摆上了瓜子。李冬青摆出办正经事的样子,要跟我们签订联合抗日盟约,并且邀请所有宾客现场观礼。联合抗日我积极支持,而且已经这么干了,盟约的内容不外乎抛弃一切纠纷和恩怨,齐心合力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略,我们跟保安团还有八路军不管哪一家跟日本人发生了战斗,其他两方都必须出兵支援等等。对这些内容我都没意见,可是有一件事情就像鸡骨头一样梗在我的心里,那就是他骗我的麦子。于是我对他说:“李县长,尽释前嫌是应该的,联合抗日也是应该的,可是该算的账还是要算。过去我们伙里打死了你爸,你后来又打死了我二娘,就像你说的,打死人的事情都不是你跟我直接办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冤仇宜解不宜结,这一页子揭过就揭过去了。可是,你骗走了我一千石麦子,卖了五万块大洋,一分钱没给我,反而还差点把我拉到城西毙了。要是我让你毙了,今天也就说不成这个话了,既然没毙成,我还活着就得跟你算算这笔账。那一千石麦子可是我们伙计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跌八瓣,一锄一锄刨出来的。这事今天当着这些乡党的面你给我个交代,不然我回去对伙计们也没办法交代,今后联手打日本人的时候,一想到你骗过我们,心里的疙瘩难消化。”
李冬青没想到我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要跟他算账,等于当众揭了他的老底,尴尬透了,这段日子晒黑了的脸让血一涌,颜色就跟我们刚刚吃过的猪下水一样。不过李冬青到底是李冬青,尴尬只是瞬间,接着哈哈一笑说:“尕掌柜真有意思,本来这些事情我是想一笔撂过的,你说得也对,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那么我也就跟尕掌柜细细算一下账。你从我们家里头…我不说抢,就说借吧,一下子就借走了三万六千块大洋,按当时当地的价格算,三万六千块大洋能买两千石麦子绰绰有余吧?再算算我从你那里拉走的一千石麦子,说五万块大洋那是河南发了水灾以后麦子的浮价,我们动身晚,赶到的时候麦子价格已经跌下来了,只卖了不到三万块大洋。再后来我把大洋变成药材、布匹千里迢迢拉回西安城里,才多卖了两万多块大洋,这样算下来总共五万块不假,扣除你欠我的三万六千块,再扣除吃喝运输费用五千来块,还剩下九千块。原本讲好了你我三七分成,你应得六千三百块,我应得两千七百块,再扣除你借我给佃户赔鸡鸭猪狗的一百块,还有给李敏敏挂红的两百块,你应得六千块,我应得两千九百块。结果你又把我们家的房子烧了个一干二净,我们家那个堡子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可是一万大洋总值了吧?你要不信到时候我专门请个估价的,估清楚了之后,咱们多退少补,该我给你多少就多少,该你给我多少也是多少。今天当着各位乡党跟八路军的面,你说我的账有没有出入?”
他这账算得实在复杂透顶,最让我难以辩解的是,抢他的三万六千块大洋变成了“借”我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三万六千块不是借的,是抢的,转眼间他就成了我的债权人,我成了欠他三万六千块大洋的债务人。他又把我烧了李家堡子的事端了出来,还吹嘘他那个堡子至少值一万大洋。其实那个时代,盖他家那样一座地主土围子花上五六千大洋足够了。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事实再一次证明,兵要是遇上不讲理的秀才,有理更说不清。让他这么一算,我的一千石麦子他就白拿了,而且拿得理直气壮,反过来我还倒欠他五六千块大洋。我感觉他这种算法不对头,却找不到可以对他进行反驳的理由,明明知道他的算法大有破绽,却不知道这个破绽在什么地方。他算的这笔账困扰了我许多年,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心里明明觉得他不对,嘴上却说不出道理来反驳他。直到解放后我进了改造土匪培训班,经过洪连长,那时候他已经是我们县的军管会主任了,帮我详细分析批判了好几天,才明白李冬青跟我算的是生意账,其实他跟我之间是阶级账。我由于不懂得算阶级账,没有把我跟他的关系放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看,比如说我从他们家里“抢”的三万六千块大洋,既不是“抢”更不是“借”而是替劳苦大众向吃人贼和李冬青讨的剥削账,我的错误就是没有把讨来的阶级账分给穷苦百姓,而是留到伙里自己花了,所以我才会让他那么一搅和便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在众人面前大大地难堪了一阵。
正在我心里气愤无比却又张口结舌的时候,洪连长出面了,他说:“这些账现在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再说了,现在也不是算这些账的时候,有账不怕算,总有一天会算清楚的。我建议咱们先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撂到一边,我们面前最主要的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现在联合抗日、消灭日本鬼子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最主要的任务;所以,我的意见,如果尕司令和李县长对这份联合抗日盟约本身没有意见的话,就先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办了,其他一切事情都等打败了日本人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