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山，关门教，乡下人实在惯了，有话就说，有就放，不会话留半句，留半截，跟人使心，卖关。我也只知实话实说，心里所想，嘴上所说，一辈没学会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拿大话吓人，拿假话骗人，拿漂亮话哄人。在看不惯的人面前，怎么也扮不笑脸，说不话。生憨厚，死脑，死心，遇事只知认死理，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一通，不会拐弯，不擅通，不懂看菜吃饭，看人办事。要我见风使舵，虚作假，耍名堂，玩枪，活，打死我也耍不来，玩不转，不了。乡下人常怀敬畏之心，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少有胆大妄为之徒。我也畏天命，知天命难违，一个人的、长相、力、智商都由上天注定，自己没法选择，能选择的是本份为人，用心事。不敢伤天害理，不求大贵大富，只知从善如，惟愿无愧于心。也畏大人，在家敬畏父母，父母生吾养吾；在校敬畏老师，老师给吾学识；工作后敬畏领导，领导发我工资，让我步；结婚后敬畏妻，妻洗衣饭，我不可一日不穿衣吃饭。也畏圣人之言，圣人曰君须三戒：少戒斗，壮戒，老戒得，我不是君，也该戒得戒，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敢非份之想，盗非份之名，谋非份之利，寻非份之。

块，越说越稀奇，没人怀疑我是吃力气饭的，投给我的光带着由衷的羡慕。若知我待的门不错，还有着小小级别，那目光除了羡慕，又多了几分敬畏。我的乡亲却不同，衣衫老土，满脸沧桑，神情呆滞，说起话来齿不清，走到哪里都那么萎缩畏葸，低贱卑怯，一看就是没有份和地位的草族。了城，问个路，难得有人理睬。到单位去找人，门卫会当小偷盘问半天，遭训挨斥实属寻常。求到我门下，我帮着找人办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顿饭，会激我一辈，回去后逢人便说我好，为我歌功颂德，把我上了天。我曾为老家争取一笔小资金，解决了村上吃问题，乡亲们更是激不尽，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池上。这是了数千年皇粮国税的村民第一次接受国家款项，因是我从中起的作用，便把功劳记在我上，对我敬有加，格外看。

乡下人心不大，居有室，耕有田，能裹腹，衣能卸寒，便心满意足。我也没什么野心，没想过大官，发大财，留芳千古，遗臭万年。衣住行简单为佳，布衣，菜香，诗书滋味长。远方朋友打来电话，问过得怎么样，我总说活一天算一天。朋友说你这样的著名作家活一天

享受乡亲们的敬和看时，我不由得一次次想起一九七八年那场考。没有那场考，我肯定还是个乡下人，只能跟乡亲们样卑微一辈，哪有今日的无限荣光？也是生逢其时，碰上那场考，且侥幸考上，我才了城，人生轨迹、生存方式还有神状态，得以彻底改变。我常为自己不再是乡下人暗暗庆幸，自鸣得意，走起路来双脚打飘，顾盼自雄。远离田土，不力，不汗，天天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或打开电脑，敲敲叫小说的玩意儿，就有薪和版税账，然后一个电话，就有人将产于田土里的粮油送家门，任我享用，这是多么诗意的城里人生活？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加，我渐渐不再那么洋洋自得。我意识到那场考改变的只是我乡下人的角，并没改变我乡下人的禀。我离开了乡村和土地，生命之却仍扎在原，血脉里还淌着祖辈和父母的血。也就是说不论走到哪里，从事什么职业，份如何变换，我骨里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上是没法脱掉乡下人习气的。比如我这被杂粮和瓜菜撑大的胃，至今还消受不了满汉全席和南北大菜，每逢大鱼大，不上火便秘，就肚疼拉稀，反正不得安宁。碰上五谷杂粮，瓜菜薯豆，就受用得很，吃得拉得，宽胖，幸福安康。乡下人日而作，日而息，我也习惯早睡早起，晚上睡得太晚睡不着，早上起得太迟浑没劲。乡下人闲不住，闲下来就脑发胀，脸发虚，手脚发，我也每天得找些事，要我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实在是遭罪。乡下人信奉半半理念，认为世间事皆由两半组成：半天半地，半男半女，半山半，半田半土，半善半恶，半半。最理想的生活则是半耕半读，再穷也会送孩学堂，劳动读书两不误。我也以读书和笔耕为乐，说是半耕半读人家，应该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