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突然有一种哭泣的欲望,那是睹物伤情的悲哀。她忍着从胸腔慢慢上涨的呜咽声,以背部抵御姐姐敏锐的目光,幸好房间里的幽暗掩盖了颊上的泪水。简少芬从小就容易哭泣,到了后来,她的哭泣会由各种契机引发,无法止住更无法控制。简少芬的脸因此也像她姐姐一样,经常是浮肿的,皮肤的褶皱里布满了晶莹的水花,那其实是眼泪留下的痕迹。月末酱园关门盘点,顾雅仙发现了店里钱帐上的问题。她怀疑两个同事中必有一个贪污了柜台上的钱。这种事情不宜多声张,以免打草惊蛇。顾雅仙在帐目上做了点手脚,把钱帐交上了,但从此就多了个心眼,她开始暗中盯紧两个同事的手脚,她觉得她必须抓到证据才能说话。
顾雅仙起初怀疑粟美仙,怀疑她的那只人造革的蓝包,她偷偷地摸掐那只包,结果里面除了酱油瓶,连一个硬币也没有。粟美仙收钱找钱的动作也是明快而一目了然的,从来不在钱箱那里多作停留。在多日的冷眼观察中,顾雅仙不得不佩服粟美仙几十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剩下来的目标是杭素玉,杭素玉从不往店里带酱油瓶,她说她讨厌在菜里放酱油,那种味道熏都熏怕了。顾雅仙想也许这就是一个聪明的骗局,也许她带回家的不是另拷酱油,而是钱柜里的钱呢?顾雅仙相信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顾雅仙又开始盯紧杭素玉,盯了几天后就心灰意懒了,杭素玉住得近,上班连包也不带,而且她站柜台从来是懒洋洋的,只要柜台边有别人,她甚至不愿意去接顾客的醋瓶和酱油瓶。顾雅仙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有贼,但这个贼却怎么也抓不到了。时断时续的黄梅雨落在外面的青石板路面上,空气潮湿而凝重,酱园的地板上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洇满了顾客的泥脚印和水渍。顾雅仙的心情很烦躁,有一天轮到杭素玉休息,顾雅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把她的发现告诉了素有隔膜的粟美仙。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这种状况下谈及此事,目标无疑就是杭素玉了。我早就猜她手脚不干净。粟美仙的反应是平淡无奇的,她望了望门外雨中的街道和路人,挨近顾雅仙的身边说,你想想,她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多皮鞋?买这么多的衣料?你没听说她家还要翻盖楼房吗?她要不偷哪来这么多的钱?偷钱盖楼房倒也不会,少了不过十几块钱,顾雅仙打断了粟美仙的联想,她突然有点后悔把事情告诉粟美仙,于是又收口了。没有抓到证据,也不好随便冤枉人家。顾雅仙板下脸告诫说,美仙,你可别出去瞎说,说出去你自己负责,反正我没跟你说什么。你怕她,我又不怕她。粟美仙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她说,她仗着和孙汉周那一手,以为自己是×王,连公家的钱也敢朝家里拿了,我还就看不下去。
没有证据,你别再说她了,就算我轧帐轧错了吧。顾雅仙说。我不信抓不到她的贼手。粟美仙最后恨恨地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热切的光亮。
几天后酱园里爆发了一场罕见的殴斗。殴斗是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发生的。那时候天已黄昏,香椿树街上的店铺正在纷纷打烊,人们听见酱园店里响起女人尖厉的叫骂声。他们透过虚掩的铺板朝里张望,看见粟美仙和杭素玉扭打在一起,让人惊奇的是粟美仙的手,它固执地伸到杭素玉的裤腰下,掏着什么,杭素玉尖声咒骂着拉扯粟美仙的头发,用指甲掐她的手,而顾雅仙在一边劝架。但是谁都可以看出她的劝架是不得力的,或者像一种做出来的姿态。我让你掏!我让你来捉赃!杭素玉突然大叫一声,从裤腰下抽出一条紫红色的卫生带,抡高了朝粟美仙脸上打去,粟美仙猝不及防,脸上溅了几点脏血,一时愣在那里,杭素玉这时咯咯笑起来,她说,这回你找到我偷的钱了吧?旁观者起初目瞪口呆,紧接着都掩嘴笑起来。在香椿树街女人之间的干戈之争是常见的,但这种场面人们还是头一回目睹。后来是顾雅仙跑出来赶走他们,并把门关上了。他们隔着门板,听见3个女人的声音在店堂里吵成一片,渐渐地就难以分辨吵架的内容了。以后数日余波在扩大,杭素玉用卫生带抽粟美仙成为香椿树街一时的新闻。顾雅仙向中心店的主任汇报了酱园店员不团结的状况,她认为这种状况是多年来形成的,粟美仙和杭素玉积怨已深,双方都负有一定的责任。她还向领导倾诉了自己的难处,她说她夹在粟美仙和杭素玉之间,很难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