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

直到五十年代初，我的老家枫杨树一带还铺满了南方少见的罂粟花地。春天的时候，河两岸的原野被猩红色大肆入侵，层层叠叠，气韵非凡，如一片莽莽苍苍的红波狼鼓dang着偏僻的乡村，鼓dang着我的乡亲们生生死死呼出的血腥气息。我的幺叔还在乡下，都说他像一条野狗神出鬼没于老家的柴草垛、罂粟地、干粪堆和fei胖女人中间，不思归家。我常在一千里地之外想起他，想起他坐在枫杨树老家的大红花朵丛里，一个矮小结实黝黑的乡下汉子，面朝西南城市的方向，小脸膛上是又想睡又想笑又想骂的怪异神气，唱着好多luan七八糟的歌谣，其中有一支是呼唤他心爱的狗的。

狗儿狗儿你钻过来带我到寒窑亲小娘

祖父住在城里，老态龙钟了，记忆却很鲜亮。每当黄昏降临，家里便尘土般地飘dang起祖父的一声声喟然chang叹。他迟迟不肯睡觉，"明天醒过来说不定就是瞎子了。"于是他睁大了眼睛坐在渐渐黑暗的房间里，宁静、苍劲，像一尊古老的青铜鹰。可以从祖父被回忆放大的瞳孔里看见我的幺叔。祖父把小儿子和一群野狗搅成了一团。从前的幺叔活脱是一个鬼伢子，爱daiding城里人的遮yang帽，怪模怪样地在罂粟花地里游dang。有一年夏天，他把遮yang帽扔在河里，迷上了一群野狗。于是人们都看见财主家的小少爷终日和野狗厮混在一起，疯疯颠颠，非人非狗，在枫杨树乡村成为稀奇的丑闻。"那畜生不谙世事，只通狗xing。"祖父诅咒幺叔。他说，"别去guan他，让他也变成一条狗吧。"想起那鬼伢子我祖父不免黯然神伤。多少个shen夜幺叔jing1神bo发，跟着满地luan窜的野狗，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跑，他的足迹jin撵着狗的卵石形蹄印，遍布枫杨树乡村的每个角落。有时候幺叔气chuan吁吁地闯到乡亲家里去讨水喝，狗便在附近的野地里一声一声地吠着。沿河居住的枫杨树乡亲没有人不认识幺叔的，说起幺叔都觉得他是神鬼投胎，不知他带给枫杨树的是吉是凶。逢到清明节，家族中人排成一字纵队，浩浩dangdang到祠堂祭祀祖宗时，谁也找不到幺叔的人影。祖父怨气冲天地对祖宗牌位磕tou，碰到了一碟供果，他沙哑着hou咙问："祖宗有灵，到底是野狗勾引了我儿子，还是我儿子勾引了那条野狗？"祖父绝望地预见幺叔古怪可恶的灵魂将永生野游在外。几十年后祖父昏昏沉沉地坐在城里的屋ding下，把那张枫杨树出产的竹榻磨得油光铮亮，他向家人一遍遍地诉说着那年洪水到来时幺叔的弃失，他说一条白木大船载满了家中四十口人和财产，快启锚的时候，幺叔和那条野狗一前一后到了岸边。幺叔问，"你们要到哪里去？"没有人回答他，但好多双手都去拽他上船，拽半天拽不动，这时发现那鬼伢子的tui上系了圈chang绳，和一条大野狗jinjin相连。祖父tiao下去解绳子的时候，幺叔鬼喊鬼叫死命挣脱，抓破了他的脸。祖父骂着娘去找大板斧的时候，幺叔惊恐万状地冲那条狗喊了一声，"豹子豹子快逃快逃！"狗果真撒tui跑起来了，一条绳子把幺叔牵绷jin了，那情景像两只小野兽，一前一后冲出了猎人的枪口。祖父仰天悲啸一声，知dao那船是该走了，那鬼伢子是该丢了。"我望得见枫杨树的，只要我的眼睛不瞎，我天天望得见枫杨树。"祖父说，在他寥廓苍凉的心底，足以让红罂粟大片大片地生chang，让幺叔和他的狗每时每刻地践踏而过。幺叔死于一九五六年罂粟花最后的风光岁月里。他的死和一条狗、一个女人还有其他莫名的物事有关。自从幺叔死后，罂粟花在枫杨树乡村绝迹，以后那里的黑土chang出了晶莹如珍珠的大米，灿烂如黄金的麦子。

多少次我在梦中飞越遥远的枫杨树故乡。我看见自己每天在迫近一条横贯东西的浊黄色的河liu。我涉过河liu到左岸去。左岸红波浩dang的罂粟花地卷起龙首大风，挟起我闯入模糊的枫杨树故乡。有一天枫杨树村里白幡招摇，家屋ding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有许多人影在烟霭里东跑西窜，哭哭啼啼，空气中笼罩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仿佛重现了多年前河水淹没村庄的景象。我是否隔着千重山万壑水目睹了那场灾难呢？

那一天是我幺叔的黑字忌日。死者幺叔的灵魂没有找到归宿而继续满村晃dang，把宁静的村子闹腾得ji犬不宁。我的枫杨树乡亲们在罂粟花的熏风中前去童家老屋奔丧的时候，耳朵里真切地听到一zhong类似丧钟的共鸣声，他们似乎看见幺叔坐在老屋门前的石磨上，一条tui翘在另一条tui上，此起彼伏的大脚掌沾满灰土、草屑和狗粪，五gen脚趾张开来大胆地指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