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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2/4)

我叔叔陈三麦回乡时带了一枚和平勋章。陈三麦的小腹上被朝鲜的炮火弹片刻上了一枚紫蚯蚓,依我看那也是一条光荣的勋章。遥想一九五二年我叔叔陈三麦是多么意气风发多么受人。枫杨树村宰羊迎接陈家门的英雄。我爷爷在陈三麦的庆功会上一连喝了八碗梁酒,狂笑不止,笑着睡过去,睡过去就没有醒来。我爷爷是枫杨树第一个因乐而死的老人,直到现在人们还记得我爷爷临终前惊蛰雷一般的狂笑声,记得红方帕下他的松弛活泼的面容。你想想一个乡村的老人活了六十一岁,还有怎样的死比我爷爷更乐呢?我叔叔陈三麦回乡后就被我婶和我供奉了起来。两个女人养活一个男人是反常规的事情。但这涉及到我们家成员的自由问题。谁也无权对我叔叔陈三麦说三四。你走过我家门前,看见陈三麦穿着土黄肮脏不堪的军服靠在墙上晒太。陈三麦的脸瘦如猕猴,像一块废铜烂铁锈迹斑驳,陈三麦双眉锁,布满血丝的睛里有一可怜的无依无靠的神情。好多人都听说陈三麦的右手坏了,没法农活了。陈三麦用左手抚摸着右手对人说:"让大炮震坏了关节,手臂抬不起来了。"别人问

那是一九五一年,说起来已经很陌生啦。我婶说。我婶天天夜里在煤油灯下棉鞋,送到乡上了妇女标兵。我婶的棉鞋结实耐穿,运到朝鲜大受迎。我婶的手被针线磨了血痂。那么多棉鞋总有一双会穿到我叔叔的脚上。我婶说她好三麦牺牲的准备了,她拚命给前线棉鞋就是为三麦牺牲准备。我婶说人死了脚上可不能冻着,脚上应该穿得和和的。我叔叔陈三麦第一次走后的日就是这样描述的。第二年冬天我叔叔现在枫杨树时光着两只脚。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我婶了。她跪在地上着三麦冻裂肮脏的脚说:"棉鞋呢,我的棉鞋呢?"我叔叔冻得说不话,光是摇着。我婶就哭起来。"他们怎么不给你穿棉鞋,我了一车厢棉鞋呀!"她扶着我叔叔朝家走,一路上发誓以后再也不给前线棉鞋了。

枫杨树村多么遥远,一九五一年的空气仍然青涩弥漫了竹笋腐烂的气息。谁也不知朝鲜战场打得怎么样了。我们家的男人女人吆喝着一五亩地。人要吃饭穿衣就得活,好好伺五亩地,你犯不上为陈三麦牵挂肚的。乡政府在我家的老柏木门板上,贴了张红幅,上面写着"保家卫国革命军属"八个字。我爷爷说不知三麦那狗杂端起枪来是什么熊样,三麦要是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光荣了。我爷爷摸着红幅说,死就死吧,没什么可伤心的。吃饱肚去死总比饿着肚地轻快多了。

三麦你傻了吗你给我说句话呀。陈三麦哑着嗓说我要去死。我婶听见火车拚命吼了一下,她再也拉不住了。她跑了两步,对三麦喊:"你别去死,给我们分了五亩地啦。"我婶哭着叫着看火车往朝鲜开走了,她拉也拉不住啊。从前我叔叔陈三麦是个懦弱害羞的小男人。你从他的一次次跑经历中可以得这个结论。我爷爷说三麦那狗杂扶不上轿,你让他吃饭他也,让他洗澡他也逃,你抓着鞋底揍他他更要逃,三麦长大了给他娶媳妇他还是逃。你就不知三麦除了想逃还要什么。三麦真是个狗杂。我叔叔娶我婶时十九岁。我叔叔十九岁时只会踩车。他的两条壮有力像两棵树。但他的两双手却像孩一样羸弱细。我婶回忆说握着三麦的手就像握住她儿的手一样很不放心。三麦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婶回忆她和我叔叔的一次床第生活还啼笑皆非。三麦说我不困我还不想睡呢。三麦说你先睡我去上茅房,三麦穿着新衫新就跑去了。你猜他上哪儿去了?他去踩车了。他把新衫新脱下挂在树上,一个人摸黑踩车。爷爷找到他都气疯了。你猜三麦怎么说?他说你们先回去睡,这地里的够哇。我不想睡。我婶说,三麦那狗日的,你有金腰带也拴不住他。三麦就是活不安稳。那年秋天三麦去乌桥镇卖红薯秧,碰到城里来收竹的几位竹匠,他就带着铜板跟人家走啦。我婶说城里那地方是他陈三麦去得的吗?想想三麦染上一脏病回来也是罪有应得。狗日的活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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