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杂着植物的千奇百怪的气味。三个闯入者的脚步声显得仓促,鲁莽,各有心计。但是竹林黑黝黝地从身边闪过,纹丝不动,没有一片竹叶发出声响。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觉得寂静如水的竹林容不下我的稚拙的谎言,许多竹子的眼睛都在愤怒地审视着我。
可是三个人仍然朝竹林深处走。
"冬子,你看见开红花的竹子了吗?"
"没有,什么都黑糊糊的,看不清。"
"小孩,你去拉住我儿子的手。"冬子的父亲温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林子走完了说不定会看见的。"我的手和冬子的手贴到了一起。我发现那手掌像火苗一样添灼着我。他全身发热,眼睛发亮地环顾着我们祖先的竹林,充满了莫名的惶乱和骚动。我想放开冬子的手,但是那手掌像连理枝和我长在一起了,挣脱不了。
"小孩,其实我知道你在骗我们,不过我不揍你,你陪着我们把林子走完吧。"天开始发黑的时候,我们钻出了竹林。病中冬子已经伏在了他父亲的背上。他的古怪的小辫无力地垂在外乡人宽厚的背上。那天是他先看见了天边的群鸟,他突然扬起头,用拳头捶着他父亲喊:"来鸟啦,来鸟了。"
在村庄上空蓝沉沉的穹顶,飞过一群轻捷的鸟影,满耳是一种神秘的若有若无的鸟翅扇动声。不知那是一群什么鸟,它们散成庞大无边的队列,黑压压地朝竹林里落。紧接着我看见冬子的父亲把双筒猎枪顶向半空,一声巨响,火光一蹿,那外乡人父子的脸都清晰地映在枪口周围,完全是猎人才有的悍的形象。鸟影开始像花瓣一样往下落的时候,冬子的父亲手一松,把那杆双筒猎枪扔到了地上。他抱紧双臂,面朝竹林,突然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笑得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来。在他的笑声中,被霰弹击中的未名小鸟一只一只往下落,老也落不完。我就是这样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我窜出去满地找寻那些落鸟。死去的小生灵们软绵绵热呼呼地躺在我的臂弯里、手心上。在最初的月光下,我看清那群鸟原来全是又小又丑的麻雀,血很腥很浓,把我的衣服染红了一大片。"我爹过去从来不打麻雀。"冬子在一片竹影里轻轻地说。他离鸟远远地站着,不知害怕什么。接着我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吩咐我,"你把它们撂在地上吧,麻雀死了归土。"冬子的父亲慢慢弯下腰,他捡枪的动作那么疲惫那么迟拙。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散发的孤独气息。我甚至有这个印象,好像那个傍晚不是外乡人打落了一群小麻雀,而是那群神奇的鸟影从不可知的地方飞来,冲击了他们流狼的灵魂。那年冬天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降临我们的村庄。四周的竹林变成一座座洁白的雪垛,风吹过也不落。绿竹枝全在雪垛下发黄发干,雪地上好久没有人迹,那些黑卵石般的踪迹全是狗踩出来的。祖父颤巍巍地把门外的篾圈摘下来,回头对家里人说:"一年到头了,竹器船该走了。"
我等着最后的竹器船从村里出去。船走了过年也就近了。我背着竹箩去拾狗粪,独自陷在茫茫的雪地里,一路上想着村子以外冬天以外的世界。走到铜炕桥那边,我看见雪地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脚印,脚印很小,有胶底的花纹,一直延伸到河边的竹林里。我追寻着来到竹林深处,发现一个穿着花棉袄的男孩缩头缩脑地藏在竹子后面,朝我张望,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冬子。"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干什么。你别总是想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