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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澡,我穿上睡衣拖鞋,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头发掉得厉害,梳子的齿间尽是断发。搽了护肤霜,就关了灯上床睡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天下来,跑的地方看到的人,放碟片快进似地在脑子过场,最后定格在阿难身上。要在印度找到他谈何容易?
印度人寿命短,活过七十就是稀罕。到处是平房,有的一半是草顶,每隔几米就有一堆垃圾,人在垃圾上走,男人转身撒尿,女人看没有人后再蹲下小便。但每隔几米就有鲜亮的色彩,每隔几百米就有神的遗迹,随便一望,就有一块染红的石头或一段被供奉的树桩,让人不得不止步注视。
在这个令我不断摇头又点头的国家,我不认识任何人,只认识那个在加尔各答当护士的姑娘,还有那个找不到的阿难。我向苏菲要阿难的照片,是故意给她制造难题,好给我自己缓一步的时间,既打听到阿难在这儿演出过,又打听到他很有可能还在这国家。接着下去,想必比一点没有线索强些。
那么在这儿我真是一个熟人朋友都没有吗?
想不起来,那么就是没有。我只对丈夫说过去印度,几乎没有其他人知道,走得秘密。苏菲没有要求我这么做,可我一向做事不肯先声张,事后也不宣布,逢喜遇忧皆如此。真希望到印度只是旅行,而不是由于其它目的。脑子这么前前后后一回转,心情变得郁闷。
该入睡了。想想苏菲,她肯定会催眠地说,你这鬼东西呀,该睡了,睡吧,好好睡。可苏菲怎么会是一粒剂量足够安神的药?在这个夜晚,她不会是。我一到印度,她就是我睡眠的克星,行动的轴心,她是一条花言巧语的虫子,钻进我的身体,弄得我痒得难受。我和她合成一体,是一个悬在半空的沙袋,如果有利剑刺过来,我们就会漏掉,找不到自己,那把雪亮的利剑仿佛在眼前一晃,由于害怕,我脸上的肌肉本能地抽搐。
我认识苏菲时也正是我与丈夫关系最紧张时,1995年秋天,我们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世界妇女大会,被安排到青岛一个疗养院作一个专题讨论,十个人,都是一对一,评论者作家或记者与作家,在那里住两天。一人一个房间,临海依山,风景秀丽,海鲜佳肴,真是胜似天堂。两天时间过得快,我们谈的是女性主义,偶尔擦边谈音乐,也谈得不私人化,等到各飞南北,临上飞机时,我就开始想念她,当晚,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铃一响我就知道是苏菲,我说:“生活已经成了完成进行式,你从哪里盗来佛手停止它?”
我们一开始远距离联络,就和别人不同,阴阳怪气皮里阳秋,话里带刺,但百无禁忌,知道彼此不可能生对方的气。苏菲那晚与我的谈话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我冰冷的生活方式,我长期与丈夫分室而居,丈夫住卧室,我住书房,都是卧室书房两用。当我走到丈夫的房间前,我就用近乎残酷的毅力止住推开门的念头,我听见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很想对他大声叫,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想对他叫出声来,但我却一直没有办到。
当初他对我说,婚姻是需要补充的,需要第三者介入才会长久,我可以有情人,你也可以有情人。但我们俩才是真正的一对,这么做只是为了我们俩更幸福。结果我的路走远,他的步子也迈不回来,我刹车了,他不原谅我,他继续找情人,并带回家住。好吧,他继续,我理解,不是容忍,而是理解。他拿掉的不是我的自尊、不是我的性欲热情,我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对他关心专一,但我丧失了想象力和诗意,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他仅仅是为了去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才穿过我的房间,他说没有人会相信他会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说出来谁会相信?都会认为他不行,而不是我。每夜我总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各种声响睡觉,他只会拥有一个女人,他拥有一个时必失去一个。每天清晨我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握得紧紧的,我在睡眠中也是如此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