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给于堇端来一碗米饭。她吃着饭，巧了，老正兴的留声机正放着当年百代公司录的她的歌。江月朦朦，殷勤盼再相逢。杯酒劝君饮，怎知落几度风？你问我，这良宵梦与谁共？我问你，为何上海夜玲珑？

走餐馆，正巧一辆电车驶来，她像少女时代一样，电车尚在开动时就一步了上去。坐在车里，她看每一条街，仍是没怎么改变。

气，不快不慢地走过外白渡桥。想了想，就去了四路。

穿行在于堇面前的男女，或衣装华丽整洁，或落魄褴褛，不过街上闹如昔。她走走停停，发现自己站在老正兴门前，心里一喜，便上了楼。二楼里已有了不少吃饭的客人，于堇被侍者引到一个稍偏的地方坐下。她未看菜单，就了一个最地的上海菜：腌炖鲜。

太俗气的词，不过那几年电影里全是这货，幸好音乐不错，她听了不太难为情。

这儿离休伯特的书店、她和他的家已经很近了，近到可听到他的呼。小时候，她总好奇这附近街上老是有漂亮的女走来走去，打扮得很登，笑声很响，说话都与其他街上的女人不同。跟月份牌女一模一样，就是月份牌女！

在反叛年龄之前，个小姑娘时，于堇觉得她能让休伯特兴时，就会有办法让他兴。例如，小事情上，学校里新增加一门手工课。学丝钩、绣、踏纫机。她认真地学，在手帕上绣了养父名字缩写F。H，送给他。他选了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些切分，那些忧郁悲伤的调，于堇听得心怦怦地响，喜上了拉赫玛尼诺夫。

可是她多年前的承诺到现在也未兑现。在香港也忘了这事。现在她又了一个承诺：一个更难兑现的承诺，找那个Kabuki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得赶快理完这一层层的“烟幕”戏，尽早找到窥看的门径。

电车过了国际饭店一段路，于堇才发觉，赶快下电车往回走。

稍长大一些，于堇才明白，她们都是下女人，是她应当鄙视的。她被送到教会学校寄宿，休伯特付额学费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这个书店区报社社区，竟然与红灯区混在一起，也算是上海一景，但肯定不适合女孩长大。

没多久，菜端上来，份量足，两个人也吃不完。公野笋里飘着几片金华火，汤。

喝了一小碗汤，于堇才明白自己就是专门来这餐馆的。第一次休伯特带着她上这儿来吃饭，也是临近十二月份，一个冷飕飕的晚上，他要的就是腌炖鲜这个菜。以后时间隔久了，两人就念叨上这儿来。

准备与倪则仁结婚了，想到要把这消息告诉休伯特，她上忐忑不安。那个夜晚，她用钥匙打开书店的门，就听到楼上传来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她轻轻走上楼梯。休伯特坐在留声机边，显得非常孤独，他闭上睛沉浸在音乐之中，一只手跟着节奏摆动。于堇静静地站在过，这个晚上她不能对休伯特提结婚的事。天空星月分明，从地下爬起舞蹈，风声雾涌来，神还未来临。一个年轻女面对脚下的白崖岸，要也必须下。她泪满面。

音乐完了，休伯特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可惜只在收音机里听过他的《格尼尼主题变奏》，什么时候我会有这唱片呀？”“弗雷德，我以后会给你的。”于堇说。她一再说，记得去香港之前又说过一次。

休伯特的书店里，偶尔也有这样的女来，不像要买洋文书，也许是借这个地方等人，让于堇看得两发直。休伯特也不好意思赶她们走。

奇怪的是，她演的电影演的戏，有不少这里的角。她一回想，就演得像，走路说话，甚至哀怨叹气，一招一式，学都不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