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回到家里，张玲眉飞舞地向姑姑说起谒见周先生的过程，言语间难禁得意之。

周瘦鹃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此恨绵绵无绝期》，也是那个时候接到的。

听她再次谈起母亲，周瘦鹃也只有礼貌地问：“令堂…也在上海么？”

周瘦鹃不禁被这“奇幻的境界”给迷住了。他写了那么多关于卉的文章，还从没这样描写过杜鹃呢。这样奇诡谲的文字，既有《红楼梦》的典籍蕴藏，又有英国作家姆的风趣诙谐，这哪里是一炉香，简直是满世界香气四溢。这些日来，他一直在筹划着重《紫罗兰》，这两炉香烧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轰炸更为震撼的两个重磅炮弹。

然而《紫罗兰》复刊以及周先生愿意发表自己的小说这件事，怎样说来也是生活中的一缕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光，便走不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金。

观者一眩的不真实的觉——都是对照，各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生生地给掺糅在一起，造成一奇幻的境界。”

“也是。”玲心动起来。

读完小说，已是黎明，周瘦鹃毫无倦意，独自来到园伸展，那些昨晚还拳起的，在一夜的滋后已经争奇斗艳地开放来；那悬崖式的老树桩，也新枝，暴一两片鲜的芽叶。他兴奋地拿起铲和竹剪，依次地给那些盆景盆修枝、理、翻盆，并情不自禁对着一株杜鹃看了许久。

张茂渊也笑了：“被人夸两句，便这么兴？”想一想又说“周先生是名人呢，肯这样对你，也的确难得，该好好谢谢人家的——请他来家喝顿茶可好？我也借你的光，见见我从前的偶像——真是看了他不少文章呢。”

可是一直等了一个星期，她才再次登门——大概是以为他要时间看完她的小说，怎么也要至少等一个星期之后吧——当他告诉她《紫罗兰》复活的消息，并说决定把这两炉香在《紫罗兰》上发表时，她十分兴，再次说：“我母亲，还有我姑姑，从前都是您的读者，一直都有看《紫罗兰》，还有《半月》、《紫兰片》。当时母亲刚从法国学画回国，为您的小说了不少泪呢。”

还有父亲，也是喜章回小说的…

今夜看了张玲笔下的杜鹃，却仿佛重见那株百年杜鹃——张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异草，廊苑仙葩，是绛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给《紫罗兰》的一份厚礼，是锦上添，更是雪中送炭。

说便，当晚便又匆匆跑去周家，郑重其事地邀请周老师及师母“光临寒舍”——“想请老师参加我们举办的一个小小茶会。”

——直到现在她也还是喜《二》，喜着妈妈的喜，喜着听妈妈读杂志的那喜悦的记忆。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和《火车》全比《二》好得多，但她仍是执著于最初的喜。

他简直要等不得地上再见到张玲，当面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请他来家里？”玲一愣“不知人家答应不答应。”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还通信，可是从前年十二月八号太平洋战争后就再没消息了，前不久听见人说，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她想起八岁时，妈妈第一次从国外回来，很喜看小报，看鸳鸯蝴蝶派的旧小说。那时《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杂志每月寄到了，黄逸梵坐在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来，她也靠在门框上笑。

“答不答应，问问不就知了。礼多人不怪，就是不答应，也是我们一片心意，至少人家知你心里是激的。”

杜鹃又名映山红，此外又有红踯躅、谢豹、山石榴等名，都霸气有力，只是日本称之为皋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鹃，将粉，异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残月、晓山等等。他从前曾搜罗过几十，可惜在战争中东奔西避，疏于培养，竟先后枯死了，引为生平憾事。尤其战前重价购得的一盆栽杜鹃，苍古不凡，似逾百年，枯如人臂，下一斜，衬以苔石，活像一老猿蹲在那里，作红，鲜艳异常。他十分喜，还特地为它写了首绝句来赞。却也因避而失于调养，竟被蚁害毁了，以致枯死。年来到，无奈“佳人难再得”！虽然一再自我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况于？然而始终不能释怀。

张玲的脸上又那惯常的忧戚彷徨之，她的生命中，永远围绕着这样茫茫的威胁，无论光照在哪里，伞下的影总之一路跟着她，躲也躲不开。

她的心柔柔地酸酸地牵动。

姑姑的话仿佛把尘封的记忆搅动了起来，搅得满天烟雾，温馨而陈旧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