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沉静地听着，听到他母亲骂他的话，不说对也不说错，却讲起炎樱在炮弹中泼唱歌的事。

于是他知，她懂得了他，在替他辩护，也在称赞。他着实激，于是又同她讲自己在南京的事情，问她每月的稿费收，批评时下行的作品，谈看《封锁》的受…

第二天，果然等着他，淡淡地涂了红，洒了香。

关于胡兰成的情事，早已被他自己在《今生今世》中写得烂熟了。后来各版本的张玲传记的华彩分，也都是以这《今生今世》为底稿，几乎没有任何超乎其外的细节。

时间过得真快，来时艳照，转瞬暮四合，她站起来告辞。

她听着，也渐渐吃惊了，因为他同样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人，甚至也从没在想象里现过，也从没在笔下描摹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无法描述，无法评价。他在她面前时，是真实的，独特的，情鲜明的；然而他一转，她便觉得茫然，觉得生疏，觉得不认识。

他送她，从丽园到静安寺路，抄捷径，走外国公墓。累累重重的青白石碑，碑上站着张开翅膀的小天使，瞪着石白的珠看着他们。这情形其实是有碜人的，然而的她竟然忘了害怕，只顾听他说话。

他后来一再用“柔艳”这个词形容张玲，而他中的张玲也确与我们想象的不同，是一个地的丽的既聪明灵透又温柔多情的女人！是玉女！也是九天玄女！他自她手里得来无字天书。

她平时见女客也要打扮过的，并不只是

翌日去看张玲，果然不见，只从门里递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

——然而胡兰成却依然惊艳了，却惊也不是那惊法，艳也不是那艳法。玲的清逸蓄，竟然超了他以往对于女的所有的经验与想象。

这样胡涂可笑，怪不得我要坐监牢。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运的胡涂。但是我偏偏又有理，见于我对文章的敬及在狱中的静。

然而张玲却在1966年11月4日致好友夏志清的信中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显见是不赞成的。

她生平从来没有不能形容的人与事，然而对于他的一言一行，她竟然有些辞穷了。

又说：张玲长得很，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胡兰成）还了。服装跟别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的鞋，半只鞋黄，半只鞋黑的，这鞋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总归突的；这个时候大家的短发，她偏长发，跟人家突的；后来两家熟了，叔叔带我去常德路，带我去认门儿，这样认得了。跟我很客气，我比她大，喊她“张小”她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

他的话可真多，也有趣，寻常说话也像在演讲，极有煽动力。他说童年往事和求学经历，说日本文化与中国的不同，说自己对歌舞与绘画的见解，也说《红楼梦》与《金瓶梅》…一直送到丁顿楼下，话还没有说完，他看着她，有些恋恋不舍；她亦看着他，是鼓励的神。

青芸说：张玲第一次到丽园，是到三层楼胡兰成房间谈的话——朝南的一间，其他给别人办公室。

及我获释后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炒饭。我问起张玲，她说张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是静安寺路赫德路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在他们对望的瞬间，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们不知的时候，悄悄地发生了。

果然是一个鲜活的张玲！沉静、疏远、奇装炫人、不漂亮。

2

我于是努力地寻找有关胡张之恋的另外记录，片言只语都视为珍宝。然而发现当时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人并不多，又或是隔于时局，见了也不肯写下来；肯写的，又多半“缠夹得奇怪”纰漏百，不足为信；惟有作家李黎对胡兰成侄女胡青芸的采访最为珍贵难得。

于是他说：“明天我来看你吧。”是询问的语气，其实已是约定。

1938年的冬天，张玲离家走，从苏州河往静安寺，是逃生天；然而1944年的天，她从静安寺往丽园的这段路，却是一条死巷。

他把她来比桃女，比樊梨，比哪吒——然而其实他自己才是哪吒，素人无情。小时候，家乡发大，羊稻谷都在中漂，家人拖男挈女站在房，愁苦对泣，他却只是放歌，对着汤汤洪声啸，气得他娘骂他：“你是人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