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荃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候着。桌上的电话铃叮铃叮响了起来。没有人接。一个dai着黄色玻璃框眼镜满脸面疱的青年从旁边一张桌上站了起来，走过来代接。

“解放日报馆。”他说：“戈同志不在这儿，一会儿再打来吧。”他把耳机搁回原chu1。

外面天还没有黑，这庞大的房间里已经需要点灯了。桌上一盏碧绿玻璃罩的台灯，照在一张粉红xi墨水纸上。那xi墨水纸非常鲜艳而干净，上面没有一点墨水渍。

“资料组的工作想必比较清闲，”刘荃想。

也许别的bu门也是一样。

“听说现在报馆里的人gen本没有什么事可zuo，”他想：“一切新闻都由新华社供给，用不着出去采访。编辑拿到了新华社的稿子就照样发下去，一个字也不能改，连标题都是现成的。”

然而这广厅里依旧空气很jin张，无数的写字台上时时有电话铃响着，工作人员轻捷地跑来跑去。抑低了声音谈话，充份表现出“党报”的森严气象。

刘荃是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派他来的，要求报馆里供给他们朝鲜战场上美军的暴行的图片，作为宣传材料。这里的资料组chang到资料室去找去了，叫他在这儿等着。

电话铃又响了。隔bi桌上那小伙子又跑了过来。

“戈珊同志走开了，一会儿就来。…嗳，一会儿再打来吧。”

刘荃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觉得很疲倦。向那边望过去，一盏盏绿莹莹的台灯，在那广大的半黑暗中像荷花灯似的飘浮着。

然后他看见那资料组chang戈珊远远地走了过来。刘荃略有一点诧异地看着她。刚才没注意，这女人原来chang得很漂亮，像一个演电影或是演话剧的。是在舞台与银幕上常看见的那zhong明艳的圆脸，杏仁形的眼睛。鼻子很直，而鼻尖似乎锉掉了一小块，更有一zhong甜厚的感觉。但是她年纪似乎不轻了，颔与腮的线条已经嫌太松柔，眉梢眼角也带着一些秋意了。她的tou发是tang过的，养得很chang，素朴地向耳后拢着，shen材适中，藏青呢的列宁装里lou出大红绒衫线的领口。

刘荃站起shen来。她向他的椅子略伸了伸手，表示让坐，一方面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翻阅着她带来的几张照片。

她递了给他。照片拍得很清晰，而且一望而知是实地拍摄的。第一张就使人看了chu2目惊心，是一个半luo的女人被捆绑在一棵树上，一个淡黄tou发的青年兵士叉着腰站在旁边看着，另一个兵士俯shen拾取树枝堆在那女人脚边，显然是要放火烧死她。

“没有美国兵的照片，”戈珊说：“只有德国兵的。”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刘荃问。

戈珊略点了点tou。

“是在什么地方？”他注意到那被缚在树上的女人也和那兵士一样是黄tou发，脸型也显然是高加索人zhong。

“在欧洲，”她简短地回答着，随即探shen过来指点着“女人的tou发需要涂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这儿这一张是美国兵在那儿上cao2，制服的式样照得很清楚，可以zuo参考。”

“可是──”刘荃不知dao说什么好。“我们那一个bu门里没有会修照片的，”他终于说。

“这也并不需要什么专门技术，”戈珊笑着说：“而且事实是，照相馆里修照片的也就guan替女人画眼睫mao，叫他改军装，也不一定在行。”

这女人似乎过过chang期的都市生活，刘荃心里想。

她又用铅笔指指了照片上那女人的xiongbu。“这儿可以涂黑，表示ru房被割掉了。”

刘荃怔了一怔。“完全涂黑么？”他不能想象。那变成像ru罩一样。

“不是。斑斑点点的黑迹子，看上去像血淋淋的伤口。”

她看他仿佛很为难的样子，就又耐心地解释着：“很简单的。而且你要知dao，我们现阶段的印刷技术还需要改进，这照片在画报上注销来，不定多么胡涂。能不能看出是个女人来，还是个问题。主要还是靠下面的图片说明，要zuo得醒目。”

刘荃虽然唯唯诺诺，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戈珊也觉得了。她顿了一顿，把脸一仰，用空蒙的眼睛淡淡地望着他。“你也许觉得，这跟帝国主义的欺骗造谣有什么分别。”

“那当然两样的，”刘荃红着脸说。

“有什么两样？”她微笑着追问。

“本质上的不同。”

她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他，带着一zhong嘲弄的神气。然后她把铅笔倒过来，不经意地用尾端的橡pi轻轻敲着桌子，用平淡的语气说：“是的。首先，我们确定知dao美军的暴行绝对是事实，而我们宣传这件事实，单靠文字报导是不够的。群众要求把报导juti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

“对。我完全同意。”刘荃很快地拍照片收了起来，立刻站起来准备告辞。

她依旧坐在那里不动，han着微笑。他发现她似乎用一zhong鉴定的眼光望着他，使他感到不安。

“以后我们经常地保持联络。”她突然欠起shen来，隔着书桌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脸上现出典型的共产党员的明快的笑容，lou出整排的洁白的牙齿。

刘荃伏在书桌上改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