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死亡而瞠目结舌的时候,当我们还没有从同情牛长富的气氛中走出来时,让我们更加吃惊和猝不及防的是:牛长富也突然“格儿屁”和不见了。我们刚刚还能闻到他在坟头哭“牛顺香”,现在就该真正的牛顺香来哭他了。上次“牛顺香”得的是脑溢血,这次牛长富得的是羊羔疯。在“牛顺香”去世两个月之后,他正在地里像他爹一样铲草,突然就像着了魔症一样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像被剁了头的鸡一样在那里蹦跳,接着就恢复了平静,两腿一伸,完了。一切还是那么突如其来,就像他的媳妇“牛顺香”从自行车摔到地上得了脑溢血一样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刚刚还在吃惊世界的预告,接着晴空又打了一个霹雳。我们从小和牛长富在一起割草,也没见他犯过这个病呀?我们倒是见他高抬胳膊拿着镰刀头在街上匆匆走过,这能说是将来神秘死亡的一种预兆吗?──比这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当神秘死亡接二连三地降落到牛文海家族时,我们看到当初穿著红嫁衣在雪地上蓦然回首的16岁的牛顺香就开始在四个月中不断从另一个四连环的村庄回到我们的村子来哭她的接二连三死掉的亲人。先是她的爹爹牛文海,后是她的嫂子第二个“牛顺香”,接着就是她的哥哥牛长富。这个让我们接二连三替她伤感的姑娘。我们亲耳听到她趴在最后一座新坟上说出这样的名言:
“在四个月里我死了三口亲人,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再逼我什么了!”
──这句话成了我们村庄以后违背诺言的借口和行动时常常要引用的话。
“当第一个亲人死的时候我还伤心,等到第二个第三个死的时候,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这证明着她与我们的不同,她并不是猝不及防呢。
“我已经是欲哭无泪了。”
──说明着她的决心。
“如果是这样,不就证明四连环是彻底失败的吗?”
──是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不就证明俺爹前期的思想是错误的临终对我的遗嘱恰恰是正确的吗?不就证明历史的发展不幸被俺爹所言中了吗?”
──是这样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四连环是失败的,俺爹没有了,换过来的嫂子没有了,俺的哥哥没有了,我身上又带着一个避孕环──说起来我还是一个姑娘身,那么我还回那个素不相识的四连环的赵六的村庄干什么呢?”
──好,我们要听和要利用的就是这句话。当然一开始我们对这句话并没有觉察和觉醒,还是在我们村庄以小做大的政治家王喜加表哥听到这句话之后,马上像闻到腥风血雨之前的潮湿空气一样,像战争开始之前发现失踪一个士兵一样──发现:这是多么好的进攻由头和改天换地的借口呀。他的酒一下就醒了。本来牛文海、“牛顺香”和牛长富的死亡不管它们多么神秘对于这个世界也只是一个神秘,现在戴着避孕环出嫁的牛顺香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就使他们的死亡马上具有了新的意义这时神秘就不单是一个神秘而且还可以和牛文海的后期思想联系起来让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我们才认识到牛文海的前期思想对于我们的故乡只是一种实验他的对于前期思想的反动的后期思想对于世界才是一种拍板呢──这才是我们的既定方针和经受了实践检验的真理和箴言呢。──当我们的认识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时,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如果不是接二连三也没有这种气氛,就像”换亲”如果不是四连环而是一对一就显得有些单调和不成熟一样──就不是死亡而是上帝捎给我们王喜加表哥和我们村庄的一个口信和启示: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完全可以成为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一个借口。──这才是他们神秘死亡的真正意义呢。当他们的神秘死亡单独存在的时候,它们只是死亡;当它们和一种思想和启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才显示出神秘的特殊意义来了。16岁的牛顺香,这时就扮演了上帝的角色。本来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我们村庄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长期的酒醉不醒,过于的漂浮和远离,已经使村庄人心不古和风雨飘摇,现在听到上帝的启示他的神经马上有一种兴奋接着就要不失时机地利用失踪的士兵发动一场民族战争来转移村庄和人民的视线。──不能说他没有在上帝的箴言中夹带了自己的私货,不能说他没有对牛文海舅舅的后期思想进行了阉割和篡改,但也正因为他这些私心杂念,也就引导我们的村庄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呀──这也是历史辩证法的一种呢。牛顺香,到头来你也被蒙在鼓里。──等王喜加表哥临终的时候──他思前想后和浮想连翩,这时突然欣慰和由衷地说:
“我一生恐怕也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一辈子平安地送走了我的老婆,另一件就是受一个16岁姑娘的启示,领导村庄违背了我们的诺言。”
“不然前者会导致我在家里下台,后者会导致我在村里下台。”
“刘贺江和牛来发对我虎视眈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牛文海家里的危机,恰恰解救了我的危机。”
“现在想起来,牛文海舅舅才是一个伟大的人呢。过去我还有些不服气,现在死到临头,我想明白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