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啦，德富，别吓着娃娃。”他呵止住“黄鬼”又掉过细声细气地诱劝烂圈女人。“大嫂，德富一走，家里虽少了个劳力，可他那份粮我不扣你的，你到堂照样打七份饭。少了一张嘴，多了一份粮，还是划算得过来。他去躲个一两年，困难时期过了再回来。这有啥不好？要走，还得早走，要是过了节，黄河的冰一酥，过河可就困难了…”

一扔，说了声：“我也跟你走吧，到大草原上开开界…”就跟他走了。到了内蒙古，魏德富也不给山西人的羊柜好好放羊，整天在草原上东游西窜，在蒙古包里吃饱喝足，临走还要顺手牵羊。家乡解放了，他们俩一起回来。土改分地以后，魏德富安安生生地了几年锹把；娶了妻，生了，老老实实地当了庄人。可是，自开始“低标准，瓜菜代”这个人的老病又复发了。

“你别你呀你的！”“黄鬼”却陡然发开了火，龇黄牙狞笑着喊“那你拿粮来呀！我活了没有？我活你为啥不让吃饱？你他妈‘大跃’那会儿跟咱们说得天坠：啥明天就到共产主义了，啥科学步，工厂里用空气也能造大米了！那是不是你嘴里放的？你说！好！你现在就拿空气的大米来填活我们…”“黄鬼”气得直哼哼，光在嘴里打转。

“人民，不在书本、本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你的乡亲…”这话不假。但是，贺立德的话也有他“铁的逻辑”不是吗？第一，阶级敌人完全可能趁咱们困难的时候来捣。这时候不捣，还等啥时候？第二，全国有百分之五的坏人，决没有估计过。反过来说，这百分之五的坏人也不会只在书本上，在报纸上，也肯定在自己的周围。那么，百分之二三的比例层层分下来，不是很合理的么？魏家桥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说不定更多哩！

“咋加工粮？就是用砖磨稻呗。磨来的大米的饭照样香！”

“吃吧，好歹是个客。”

“你别他妈的坐飞机喇叭——响（想）得！”魏德富打了儿脏手一掌“书记的袋里光有报纸，没有吃的。睡好！”五个娃娃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委屈地缩了被窝。他们盖着一床破被，炕那的往那拽，炕这边的往这边扯，被就跟筛一样来回摆。他闷声不响地坐了会儿，手指在脖上搓着泥条，实在想不一句合适的开场白。忽然他看见里屋的门帘可疑地动弹了一下，便问：

“咋办？都守在一块儿饿死呀！”“黄鬼”朝他女人啐了一，又指爹吼娘地骂了一顿。“你妇人家少嘴。嫌跟我命苦，你他妈的改嫁，我要拦你都不姓魏！”

他在炕沿上，挨着一串娃娃的脑袋坐下。土墙上挂着一盏直冒烟的油灯，烧的绝不是钱打来的煤油，而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柴油。屋里郁积着一难闻的油烟味、糠菜味和破衣烂鞋的霉臭味。魏德富两手抱着肘站在锅台旁边，用警惕的神盯着他。这个人发、胡、珠全是黄的，自小人都喊他“黄鬼”现在瘦成了柴，让人看起来如同被火燎过的一样，焦黑的。

魏德富的土坯房盖在庄东，房后是一条大路。和一般农的土坯房一样，有个前后院，前院栽了几株杂树，后院是天的厕所和自留的羊栏，羊栏里的羊早宰了吃了，堆了些分来的柴草。“低标准”开始，魏德富上在临路的后墙上掏了个。这个就是他晚上的后门。

“你呀…”

第二天晚上，他到魏德富家里去了。

黄河冻结了，听不到哗哗的响。但他仍不沉默，还在以冰层威严的拆裂声不可抗拒地显示着自己的伟大、永恒和内在的生命力。“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尤小舟的歌，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因而失去了雄伟壮烈的神韵，变得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他地低下了去。

“咋加工粮？”

“对啦！那兴儿犯错误就不兴我犯错误？”“黄鬼”两手又抱起肘，傲岸地瞄着他。“我就这样了，你大书记看着办吧！”

“咳！你呀，”他咳了一声，谨慎地暗示“黄鬼”“可错误总是错误，我犯了，我以后不说大话就是了。你呢，瓦罐不离井破，只要来得回数多。老这么下去，非事不行，到那时候…我看啦，再说咱们这儿遍地有黄金，还不如再上一次内蒙古哩，你忘了？大草原上好活人。到了那儿…”

“嗳，你有馍馍么？”魏德富最小的那个四岁的娃娃从黑腻腻的被窝里钻来，着光脊梁，伸通红的小手掏他的袋。这一下，其余四个黄脑袋全钻来，抬贪婪地瞅着他，像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他想起了罗渠大队的谷场上丢了一包稻的事。

“黄鬼”一面兴奋地说着他的计划，一面那用茄叶掺辣椒叶卷的“喇叭筒”熏得他连气都不上来。而这时“黄鬼”的女人眨着睫倒生的烂睛，掀开帘从里屋来，带着哭腔打断她男人的话：

“大嫂呢？”

“嚯！大书记来了。难得难得！”他一门，魏德富着隐约的敌意斜睨着他。“咋？今天是来看你大哥发了财，还是来看你大哥的苦光的？”

“嗳，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火燃得快，熄得也快。魏德富上消除了敌意，了一“喇叭筒”一步跨到锅台上蹲下。“天贵，我不把你当外人，我正准备这么哩。实话告诉你，我连路上的粮都烙下了…”

魏德富掉过脸，向里屋叫：“来吧，咱明人不暗事。”又用挑衅的神情对他说“她正在加工粮。”

他何尝不知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不过，兔不吃窝边草，魏德富从不动魏家桥大队的一草一木。再说，他五个娃娃，就像天在河滩上的柳栽一样，矮上下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一个才九岁。不偷，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月亮下去了，寒风刮得更厉害。那阵，农村连报晓的公也给宰了，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总快天亮了吧…他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了一晚上，终于让他想了一个应付的办法。

“天贵，你呀，装龙是龙，装虎是虎，装个狮能舞，嘴就是活，要不怎

说着，魏德富掀开锅盖，铲一个掺了树叶的糠饼递给他。

“那，那…我也当作是真的哩。那，你就不兴我犯个错误？”

“吃吧，没啥！”魏德富十分慷慨“嘿，一顿饭、两顿饭我还得起。有人说我魏德富一晚上能偷八十只，那是瞎话，反正只要我去，总不能空手回来，别看刮得光，咱们这儿，可遍地有黄金呀！”

“算了吧。”他知现在一个糠饼的价值，小心翼翼地把糠饼放在锅盖上——要是撂重了，饼就会散成一摊碎未。“我吃了来的。”

“他兄弟，他一走，这一群娃娃咋办呀？你看，我这苦命…”

烂圈女人是个没主意的庄人，垂下，着泪总不的睛，不吱声了。魏德富咧开嘴笑了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