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有的老婆。

人活着必须有希望，我不忍心灭绝她的希望，只好跟她开玩笑。

什么？在下棋？”

老婆也笑起来：“你呀，从来就没个正经。我的小兄弟，你这辈就是这张嘴害了你！”

“等会儿写吧。”她放下笔，向墙上一靠“有人来了，还不聊一会儿。”

“我跟你不一样。”我着烟说“我先是右派，后来又成了反革命，我都不知应该申诉哪一件事好了。你把你的地主帽平掉了，就万事大吉！你写吧，总有一天会给你搞清楚的！”

但这人恐怕连一毫克的良心也没有！

她穿着一件

老婆有意避开了。

我从袋里掏着烟，睛看着老婆的脸。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她只比我大四岁，却好象她活过的每一天都在这张脸上划下了一皱纹。怪不得连七十岁的老汉也叫她“老婆”

我嘻嘻地笑：“跟周瑞成吧。他老婆跟人跑了恐怕他还不知哩，你们两个正好是一对，他也在写申诉书。”

“嘿，无聊！”她落寞地笑笑。“情上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不是我错，就是他错。既然我已经劳改过了，还提它啥！再说，就是给我平反了，那三年时间能给我找补得回来么？”

老婆八岁就给山东的一家小地主当童养媳，当了八年老家才解放。丈夫比她大十岁，战中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老家的贫农团长看上了她，但这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却糊糊涂涂地拒绝了幸福。这位团长恼羞成怒，一直等到五八年“大跃”才找到机会，给她了“地主分”的帽。她悲忍泪逃到偏远省份的这个农场当农工。而跟在她后面的那张“通缉令”终于在六三年“社教”运动时找到了她，于是农场把她当成“逃亡地主”判了三年刑。虽然她早就刑满释放，但至今仍然是“地主分”她写申诉书，是要求摘掉她上的这不合适的帽。可是她曾亲告诉过我，那位贫农团长现在已经当了她老家的公社书记。地主的甄别是必须通过当地政府的，这不等于把申诉书往字纸篓里送么？

然而，她还在希望着。不但自己抱有希望，还要把希望与别人分享。隐藏在纵横错的皱纹下的善良，使她的脸上还经常会放一十六岁的光彩。

但她却不识贫农团长的抬举。

人都以为自己喜吃的东西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希望别人也来尝一尝。

“老章，你也申诉申诉吧。看你，都快四十岁了。你要是平反了，还能到学校教书去哩。”老婆望着我，诚恳地说。

结果…

我问：“你怎么不自己也写个申诉？”

“谁在下棋？这不，老婆叫我替她写申诉书哩。”

沙枣的香味更郁了，象雷雨之前那样，从窗中、从门里飘逸来。在那间小屋，里面的一切都想去。在这间小屋，外面的一切都想来。

她抬起，哧哧地笑着。

你回家去吧！我想，回到你的老家去！你这张脸就是最好的申诉书！让那位过去的贫农团团长，现在的公社书记瞧瞧：“你还认得你追求过的漂亮小媳妇么？！”如果他还有一心肝，他肯定会给你平反的！

我这是真心祝愿她。

她们俩面对面地低着俯在一只旧木箱上。木箱上摊着一张白纸。这时，我才看清楚她手里着一支笔。

“你才说错了！”我随随便便地在老婆的床上坐下来。这张床正在她的对面。“我这人从来就是正正经经的。只是现在人把正经话当成了玩笑，倒把荒唐事当成正经。再说，我前后五次的罪状上都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我写了什么什么。你看，我这样的人你还请我来替你写申诉书？只怕越写越糟，再把你关去！”

老婆骂：“死鬼！我结婚？我跟谁结婚？怕发昏去吧！”

老婆说：“老章，你回来了，我看还是请你写。你文化。”

“唉，”老婆笑着叹了气。“能搞清楚就好。着帽的日真难过！”又转向她问“咱们写到哪儿啦？一九六三年…”

我无话可说了。她比我还看得透。

“是呀，是呀。”老婆慌忙歉。“你看，我为了自己的事都了了。你们坐着，我去找墨去。”

“对不起，我从来不替人写申诉。”我说“要是你申请登记结婚，我就替你写。保证上面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