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回事，三姨太她有过错，得罪了你，我已经教训过她了。闻得老爷也很生气，要将她赶去，让她到城东老屋去祝这原也应该。只是乃念她服侍老爷十几年，又有生养孙这份功劳。

柳如是却没有坐。照钱府的家规，在正室夫人面前，姨太太只能坐凳，而不能坐椅。凳比椅要矮一截，这无非是维护上下尊卑传统之意。如今柳如是自然用不着去坐凳，但是陈夫人招呼她坐下时，只是以“你”相称，却撩起了柳如是心中的愤慨。

“昨天晚上老爷很晚才睡么？”陈夫人不动声地问，回瞧了瞧寝室的门。

柳如是自然不会看不见这一。本来，这件事她已经答应钱谦益暂且作罢，不过怕朱姨太知后，愈加神气起来，才一直故意拖着，不给她说清楚。至于陈夫人，她从娘家回来时，钱谦益同柳如是已经上了苏州，自然也不知。如今她显然是听了朱姨太的投诉，面来说情的。不过，老太婆的这态度和气，却使柳如是十分恼火。“哼，你这是故意让我难堪、丑、下不来台！我可不是傻瓜！”她想。

“老爷暂且不醒也好，有一桩事，我原要先与你商量的。”陈夫人说，仿佛没有留意柳如是的神情。

“哎，你也坐啊！”陈夫人温和地说，又朝站在旁的钱孙：“孙，你也坐下。”

“是这样的么？我当真还不知哩！”陈夫人老实地回答。

这一番话带枪夹，既尖酸又决绝，听得陈夫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怔在那里，没有了主意。就连站在她后的两个老妈也面面相觑，倒一凉气。最后，还是大丫环月容乖觉些，她悄悄扯了扯孙的衣袖，又努努嘴，意思是要他面去说。

柳如是瞥了他一，淡淡地问：“嗯，少爷有什么事吗？”

“是呀！柳太太，太太让你坐哩！”钱孙也心地帮腔。

“啊哟，这话可是在骂我了！”柳如是大惊小怪地嚷起来“怎会不知？若是说不知，就是骂我随蛆了！”

常言，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想向你讨个情，饶恕了她这一次，下次再犯，加倍责罚，我也决不维护于她。你瞧，这样成不成？“陈夫人垂下睛，缓缓地说着。以她的份，用这样的吻向柳如是说话，在旁人看来实在是低声下气得过分。站在旁边的大丫环月容和两个老妈惊异地瞧着她，又望望柳如是，脸上都现愤愤不平的神。

为了表示对这可恨的“尊严”的鄙视，她故意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昨天么，老爷一回府就睡下了。嗯，他呀，就是这么个怪脾气，要么不睡，要么一睡就睡个没完！我劝过他多少回，这样不好，会伤的哟！当时，他还真听了。可过得十天半月，又忘啦！”她顿了顿，瞟着陈夫人“老爷这脾气，还能不知？”

眯着睛，迎着对方的目光，用同样不慌不忙的吻回答。以往，她同陈夫人相对时，不知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有张和慌，仿佛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这使她事后回想起来，十分气恼。现在她决心改变这状况。

柳如是不声了。她眨眨睛，到有失望：“哦，她为什么不生气？我明明在挖苦她，难她听不来？不，她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对啦，她是大家小，我不过是下贱的娼妇。她想必觉着，连同我生气也有失她的金贵份！”这样一想，柳如是仿佛给人兜浇了一瓢冷似的，呆住了。她茫然若失地瞅着陈夫人，渐渐现一绝望的、怨毒的神情。

于是冷笑一声，说：“这话，我可是万万不敢承当！我是什么人？怎敢如此大胆，起意要把三姨太撵府去？纵然这大半年，我在老爷边的时候多些，但老爷的事情，我是一星半也不敢过问。三姨太骂我、咒我，背地里损我，我心里不痛快，辩驳几句也是有的。可是大婆小婆拌嘴斗气的事，哪人家少得了？吵过就算了，我可没往心里去。我也不知老爷要把三姨太赶府去是何用意，见老爷火气大了，吓得想问也没敢问。如今不知受了哪些个黑心瞎的丫妈撺掇，突然来向我讨情，真叫我吃惊不小！瞧这样，我岂非成了那轻贱狂妄、没教没养的人了？你心里有气，骂我、打我都行，可千万别提这讨情的事！”

陈夫人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怎么会？这些年，都是你们服侍老爷。他的脾儿怎样，自然该是你们比我知多些。”

被月容提醒，他就忙不迭地起来，走到柳如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孩儿给柳太太请安。许久不见柳太太，柳太太可好？”

柳如是斜了陈夫人一。“她为什么总是摆这副样？好像这府第里惟有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似的！”柳如是忿忿地想。

这常常使柳如是尖锐地、屈辱地想到：对方实际上仍然不肯承认彼此的平等地位，哪怕她嘴上并不这样说…“咦，怎么不坐？坐啊！”陈夫人促说，她对于柳如是的踌躇显然有奇怪。

她早就发现，尽自己声声称陈夫人“”对方也不曾就此提过异议，可是这个老太婆却始终不肯回称自己一声“妹妹”

这之后，为着保持一起码的家气氛，她们开始谈起天气、柳如是这次随钱谦益到苏州去的见闻、车舟的劳顿，以及家中的一些琐事等等。陈夫人的脸上始终挂着蔼然的微笑，她耐心地听着，从不打断柳如是的述说。柳如是则显得过分的兴奋和快活，她用苛刻的、批评的吻谈到她所见到的一切，不断地在谈话中引各各样奥的典故和古人的名言，她还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笑，随后就突然停下来。

钱孙兴冲冲地说：“哦，没…没什么，孩儿只是许久不见柳

钱孙很快就坐下了。他还是那样苍白、瘦弱。从一门起，他就目不转睛地瞅着柳如是，里闪狂喜的光，时时要同她说话的样。

“哼，再不坐，她就会当我不敢呢！”柳如是想，只好憋着一气，在陈夫人右边的一张椅上坐下来。

钱孙自从见了柳如是，就时时想同她说话，只是不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