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突然恼怒，一拍案霍然起：“便是本王涉案，照当议！”一甩大袖便径自去了。殿中一阵默然，六位大臣看看略显难堪的吕不韦竟是不知所以，便各自向一直在殿角书录的年轻长史一拱手便纷纷殿去了。

秦王诏曰：自先祖孝公变法以降，狂且之徒以阉宦之闱，以至封侯摄政盗假父名号国害民，未尝闻也！此嫪毐之，所以为秦国法耻也！谚云：法不行则盗生。嫪毐之，足证秦法之松懈矣！孝文庄襄，政行倥偬，缓法宽刑，以致吏治涣散弊多生：政多门，臣工无所适从，官署无从尽职，此嫪毐党所以生也！若听任法度散，吏治不肃，国何以国，政何以政，秦何以立足天下！今本王亲政，明告朝野：举凡国政，有法者依法，无法者以例，无法无例者听上裁夺。国府郡县，臣工吏员，但擅自枉法宽严者，决依法论罪，勿谓言之不预也！

“天意也！”吕不韦重地叹息了一声，对王绾摆摆手，扶案起径自去了。看着已显老态的吕不韦的踽踽背影，王绾眶不禁了。

“太后…”国正监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文信侯差矣！”铁面老廷尉依旧是永远平板的黑脸“当宽则宽，当严则严。王人治之论也，非法治之论也。但有律法在前，宽严尺度便在律法，何罪何刑可谓人所共知。执法所能斟酌者，刑罚类也，刑差等级也，刑之远近，苦役之长短也。何来律法已定，而由人宽严之说？由人宽严者，三皇五帝也，三代之王也，非秦国百余年法统也。秦法虽严，王亦有个例特赦之权，若确宽刑，自当王先授意，而臣等斟酌如何实施，何错之有也？”一番话竟扯了法治人治之争，殿中一时默然。

嬴政没有任何犹豫，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一支大笔着朱砂，便在长长一卷竹简的题空白批下了一行大字：“可也。秋刑决之！”批过的决刑书下发廷尉府，行法六署立即忙碌起来，仅仅是甄别登录徙房陵的四千余家人，便用了整整一个月。九月霜降时节的决刑期，渭草滩大刑场人山人海，嫪毐被五斑斓狂野地车开肢时，整个刑场都呼起来，秦法万岁与秦王万岁的声狼久久没有平息。老秦人都说，这是秦惠王大杀复辟旧世族之后的最大刑场了，秦国要有新气象了！也有人说，国害民自该杀，可也有不该杀的人被杀了，造孽！

大刑之日，秦王的《告朝野臣民书》赫然张挂咸四门：

七月火，关中燠得人人挥汗如雨。秦王嬴政破例没有到任何行避暑，依然守在咸王城，守在那座林荫的王书房忙碌着，夜晚灯光常常亮到四更。王城各官署又恢复了昼夜当值车如，王城冰窖也第一次现了并非夏葬而仅是消暑引起的冰荒。久违了此番气象的老内侍老侍女们大为慨，逢人便是一声喟：“大秦有幸，又见昭襄王之世矣！”便在这炎忙碌才酷暑时节，行法六署报来了嫪毐案的定罪决刑书——

“文信侯…”王绾走过来似乎想抚木然枯坐的吕不韦。

平俘获嫪毐及其余党六千三百四十七人，依法据事定罪刑如左：嫪毐谋逆罪，车裂死，灭其宗；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七人附逆作罪，枭首死；内侍、侍女两千三百三十三人，从逆作罪，斩首死；门客、舍人两千六百四十六人，从逆未战，罚为鬼薪；有爵者从逆四千一百六十三人，本人另刑外，其家夺爵，房陵；太后涉案，削俸两千石，迁都外冷，绝闻政事。

“廷尉之说，一家之言也，姑且不论。”吕不韦淡淡地笑了笑。第一次遭遇正面驳斥，吕不韦心下实在不快，然知这老廷尉是个铁面法痴，绝然不会在任何他所认定的法理上低，也不会顾忌被他驳斥者是谁，纠缠人治法治实则自讨无趣，便一句话岔开，又喟然一叹“老臣所虑者，惟太后一人也！今太后涉案，若不法外议，王室颜面何存？此事理也，非法理也，我等何能不三思而后行？”

案中最重大最忌讳的议题被吕不韦突兀托于朝堂，几位大臣顿时肃然，目光一齐聚向年轻的秦王。嬴政却是一脸冷漠“啪！”地一叩王案：“诸位皆行法大臣，既有疑虑之心，本王便立定准则：自今而后，无论案事大小，无论事涉何人，一律由行法台署先行依法定罪，而后报本王定夺，无须朝会议决。”大臣们一片惊愕，吕不韦淡然漠然，嬴政却是谁也不看“今日朝会，原非议法议刑，实为议事。所谓议事者，便是本王预闻诸位：嫪毐谋逆作，乃秦国法治之耻！但能事事依法，此獠何能以宦者之得闱？惟其如此，本王决断：六臣合署，以廷尉府领事勘审此案，除本王专使督察，其余任何官署不得预；两月之内，嫪毐及全余党得勘审完毕，不得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