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
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当晚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促上路。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个泼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提防。”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梁山泊,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
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只有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
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吩咐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咐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吩咐。”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熟识,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诬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边太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
冯主事道:“贤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
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而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廓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密柳可藏鸦。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