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苏匆匆赶去上海城郊的一处农庄。
泡泡约了他见面,她马上就要回广州,参加孙先生下一次的起事。
贾苏一路在马车上颠着,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一幅心里有事的样子。
快到那个农庄的时候,他从远处看到了泡泡。院子里到处晾着茅草,泡泡穿着一件男式衬衫,惬意地大敞着领子,躺在平房铺晒着茅草的房顶上,阳光下的茅草金晃晃的。她的轮廓仿佛也有金色的光圈。有点像西洋画派的农女像,带着亲切的人间的气息。
贾苏远远望着,张开嘴,过了很久才喊出她的名字。
泡泡闻声站起来,利落地跳下地。近了,贾苏才看到她的嘴里叼着一根麦杆,一手还拿着一小瓶液体。空气中还有香皂的气味。那是已经破裂的泡泡留下的痕迹。
“你来了。”泡泡笑笑,像男人点烟那样,拿麦杆点一点左手拿的皂液,放在唇边吹了一口。
一串雪亮透明的泡泡随风飘散开来。
然后她笑,像一个男孩那样笑。
“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晚上。”她答“走之前想再谢谢你,不过城里不安全,只能劳动大驾。”
“还回来吗?”
“嗯。不过下一次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天下。”
“要打仗?”
她笑笑。
他于是说了一句话。
她的表情变了。先是讶异,然后脸微微地红了,仿佛是一对粉色的蝴蝶飞上了双颊。阳光照射下她两颊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似乎可以看到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
然后,皮肤下涌动的红潮消退了。她又回复了一贯的冷静。
她答了一句话。
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直,眉心有点拧,好像很痛。
她又笑,理解地笑,难过地笑。
于是他也笑了,有些落寞,带点温暖。
我多想听到那时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到,无数个泡泡在和我指尖皮肤接触的刹那化为空气中一阵微薄的雾气,迅速消散。在那触电般的破裂瞬间,它们传递给我太多复杂的信息,多到我来不及捕捉,多到我来不及感受。
贾苏和泡泡在金色的茅草间那次简短的对答就这样隐没了。我尽力想抓住那声音,有一回几乎就抓住了,但它的裙角却变成了一条光滑的泥鳅,从我的手心里溜走了。
然后我又听到了清晰的音节。在一个泡泡破裂时那样干净利落地爆出脆响:
“不应时。”
那天分手前,泡泡对贾苏说:“我喜欢你的机器,不过恕我直言,这样的研究,太不应时。”
二十年代的中国,不需要水梦机,也不需要贾苏。
我不知道这句中肯的谏言对贾苏的影响有多大,但他终于放弃了水梦机的计划。此后成家生子,按部就班地教授他的物理和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