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对胎儿们在短暂的一生中直面命运的严肃态度,感到钦佩,并生出敬意。他们都是我们的先辈啊,他们曾经比我们更有尊严地生存过呢。就听阿尔法先生讲,这便是胎儿世界所有科学、哲学和宗教的基础。
与忽然袭击的流产一样,生命的终结同样是从世界下部开始的。恐惧随时都如同利剑倒悬。不管是像鱼类,是像两栖动物,还是像其他的什么,新皮质也好,爬虫复合体也罢,都时刻深浸于湿黑不安之境。卵觉也曾经在自己的世界中试探过。他微微伸动脚板,便觉察到下部确有一个柔嫩的隧道或陷阱。它是潮润的,发出淡淡的甜腥味儿,也常常很肮脏,秽物流通,不见阳光。这便是个体的归宿之处。生命在结束时,就要从那里脱落出去。这个小小的区域制造了强大的引力、磁力和诱惑力,也可以说是一个地狱。
“记得,我们管它叫做虫洞。”阿尔法先生记忆犹新地说。
虫洞永远在微微地蠕动,连通了那个陌生的虚空。生命之花便在虫洞尽头的红色悬崖上寂寞地开放,并以十月为期而荣枯。也许,真的有可怖的亿万虫子从下方爬进来过?然而,就是这样,后来,有的胎儿,也会对这一部位产生自虐似的迷恋,引发更加强烈的探究冲动,结果因用力过猛,从相反方位导致了输卵管的破裂,葬送了自己蚍蜉一样的性命。
但思想就在这样的磨砺中,不断地向深度开掘。
【陆】
那些暂时没有死去的、并摆脱了孤独的胎儿们,愈发加强联系,互相学习,悉心了解同伴的感受,共享知识,在封闭而隔绝的环境中全力成长。重要的是学会保护自己,懂得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吸取营养,补充能量,累积资源,并避免受到意外伤害。
“一般认为,如果个头大、体质强,就不容易遭受外来病害的侵袭,并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流产的威胁。”阿尔法先生说。
交流也格外重要,这对于提升智力有好处。年长者的教诲是有益的,虽然,能够与胎儿头头接触的人并不多,他们堪称真正的智者。
“然而,在子宫中那么一个局促狭小的地方,智力的发展究竟又能从根本上解决什么问题呢?胎儿社会能够制造出汽车、飞机或者太空船么?也许,需要的不是有关世界的抽象化哲学解释,而是考虑如何行动起来,以改变现实的窘迫处境吧。”我这么说,潜意识中也许略带嫉妒。
闻此言,阿尔法先生的脸上显出几分无辜的神情,他随即咯咯大笑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笑,他笑得就像一个满怀荒诞感的孩子。实际上,在文明的后期,发展出了超能力的胎儿,已掌握了调控母体激素水平的办法,甚至可以凭借意念力修改染色体,对由放射线、烟、酒、滥用药物、各种有毒物质(如苯、铅、汞、砷等)造成的损害进行修复,避免令自己成为畸胎。在科技进步的同时,胎儿社会也产生了原始的宗教信念。这缘自死亡。当某位胎儿的电磁场消失时,活着的群体便做起祈祷,祝愿那个远去的小家伙,在另一个世界中,能够过上好日子。
阿尔法先生说到这些的时候,多次停住,陷入沉思。他现在也是身处“另一个世界”——那个属于成人的连续时空中了。他永远地脱离了他的那个社会。我无法由衷地体会他的感受,只觉得像是面对一团混沌。我甚至有些后悔来找他了。我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听说了本不该听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在回到我所来的城市后,还能否正常地做人。有什么变化正在未来等待我。阿尔法先生以一种通灵术般的直觉,攫住了我的本心,使我觉得自己正在成为异类,成为我的世界的叛逆者。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比如,你和我,还有其他的成人,会拥有感情这种东西。你后来不也结婚了么?包括爱情、友情、亲情等等。这是生存的重要基础。但你们胎儿,有这些吗?”我挣扎一般,继续向阿尔法先生提问。
我记得的是,忽然听到我这么说,阿尔法先生没有立即回答,他好像是愣住了。我奇怪地看住他,但并不失望。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胎儿在本质上是无情的,更像昆虫。他们阴郁地栖身在血腥而充满黏液、并蠕动不停的子宫中,从那样的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躯壳中,最后抽生出了人类的完备形态,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吧?昆虫由蛹而成虫,不也是这样的吗?从形式和内容上看,与乙状结肠、膀胱等附件一起粗砺地塞满母体腹部的那样一种东西,正是此世界的异形,却亦是本来面目。这使我多少明白了那场灾难的缘由——它或许正是来自于人类对自己本源及真相的惧怕。
当然了,感情的产生还需要身体与目光的直接接触,因此不妨认为,胎儿社会先天就是存在重大缺陷的吧?这种失衡便是成人社会诸多问题的根源吗?阿尔法先生只是淡淡表示,在他们的世界里,惟一能够发生此类接触的,只限于双胞胎及多胞胎。接着,他出人意料地谈到了胎儿文明丑陋的一面:“如果是所谓的龙凤胎,在子宫内的强xx事件,也的确发生过呢。但,这便是你所说的感情吗?”
我对此表示怀疑。从生理学方面来看,柔弱而懵懂的胎儿是否真的拥有这样的欲望与能力呢?那个狭小的空间能够允许他们做出如此剧烈而猥亵的举动吗?阿尔法先生作为罕有地记得出生前经历的幸存者,其神经系统还称得上是正常的吗?如同成人世界常见的毛病一样,他也习惯了虚构和说谎吗?他也在经受某种妄想症状的折磨吗?他毕竟是一百岁的“成人”了,而不再是看上去天真无邪的胎儿。
“另外,双胞胎为争夺养分,把对方用脐带扼死,这也是有的。”而他继续变本加厉地讲述,脸上浮现出日月交替般的骇人烈焰,又织杂了锦绣灿烂的神往。这是一种让人难以卒忍的谈话现场。我忽然觉得恶心,认定他似乎又是为了讨好我和迎合我,或者是诱惑我,才这么说的,因此带有了不露声色的炫耀意味。毕竟,他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如今,表面上看是避世于乡间,其实内心一直在憧憬主流社会访客的莅临,才好通过一番倾诉,缷下毕生的心理包袱。那么,他是在说,胎儿世界与成人世界,其实也是一回事吗?这使我感到不是滋味。面前的这个老农,确乎有他的城府。
【柒】
卵觉生逢其时,那是一个剧变的时代。他发育到五个月的时候,胎儿文明中发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大事。亦即,他们第一次开始考虑采用激烈手段,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了。最初,是一个新的信号在社会上游历,讲述他悟到的体验。他是生活于某个子宫中的“先知”这家伙不是头头,不是科学家,不是教导者,他本是胎儿中的一个无名角色,但他在日久的冥想中,智力获得了超常的发展,实现了“真正的觉悟”自称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因此就成为了先知——而实际上,后来才知道,是一次例行的母体核磁共振检查,在他的神经突触之间形成了大面积联系,偶然地开启了他的智慧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