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卧房的门槛边。妇女们刚才在这死去的姑娘的脸上蒙上一条披巾。他犹豫了一会,才走过去,揭开披巾。他看到的不是玛格达,而是一个用某种无生命的物质,蜡或石蜡模制的人像——鼻子、嘴、相貌全是陌生的。只有高高的颧骨还有点儿相像。耳朵白得像骨头,眼睑皱起来了,仿佛下面的眼珠子已经于瘪了。前颈上有一道绳子勒的青棕色的伤痕。她的嘴唇没有出声,然而她在尖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长期忍受的喊叫。那张嘴肿起来了而且裂开了,大声叫着:瞧你对我干的好事!瞧!瞧!雅夏想把她的脸蒙上,可是双手瘫痪了,他动不了啦。这个玛格达应该就是当天早晨跟他吵过架的那个玛格达吧,后来她从抽水站给他打来一罐水;不过对另外那个玛格达,他是可以请求她宽恕和息怒的。这一个呢,躺在这儿床上,断了气,已经脱离尘世,无论善恶,都一刀两断了。她超越了那无法在上面架桥的深渊。雅夏摸摸她的额头。它既不冷又不热,而是没有温度了。接着雅夏拨开她一只眼睛的眼睑。眼珠子看上去倒像是活人的,但是它不瞪着什么东西看,甚至也不在反省自己。
3
来了一辆柜车,玛格达被抬出去了。有一个大高个,围着一条蓝围裙,戴着一顶只盖住一部分乱蓬蓬的黄发的油布便帽,用一只手提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小鸡似的;他把她放在担架上,拿一只黄麻袋盖在她身上。他对雅夏大声说了些话,递给他一张证明。有一个留着卷曲小胡子的矮子帮他的忙,他看上去好像也在为什么心事冒火月B个助手嘴里有股威士忌酒味,使雅夏也想喝一点酒。痛苦和恐惧变得叫人没法忍受了。他听着这两人一路上走下楼去。门的另一边传来一阵低语声。一般情况是,死人的亲属把尸体藏起来,不交给官方,想法避免剖尸检验。雅夏想到他原该去找个神父作出某种安排,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他光是拖着,什么事也没干。他知道,邻居们在议论他,对他的古怪的行动感到吃惊。他甚至没有伴送玛格达的尸体上枢车,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羞耻,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不是他得应付一些人的话,他早就走了,但是他还是等到大家走散。这会儿,屋子里差不多黑了。他站着,向门闩上的一个斑点盯着看,感到被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了。他背后,一片寂静中有些沙沙声和鼻息声。他不敢扭回头去。有个黑忽忽的东西——一个畸形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就潜伏在附近,随时都会朝他扑上来,张牙舞爪地袭击他。他从小就熟悉这东西。它在他的梦魔中出现。他安慰他自己,这是他幻想的产物,但是他还是没法否定它的存在。他屏住了气。这么可怕的事情只能忍受几秒钟啊。
室外的闹声停止了;雅夏冲到门口。他动手去把门拉开,可是门拉不开。难道人家不放我出去吗?他弄不懂,吓坏了。他使劲拉拉门把手,门一下子呼的开了,好像被一股大风吹开似的。他看见一个黑忽忽的东西一蹦一跳地逃走;他差一点踩死一只猫。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随手砰的把门带上,好像有人追着他似的直冲下楼去。他看见看门的独自个儿站在院子里,就站住脚,等这人回他的小屋去。雅夏的心跳现在变成了心律不齐的悸动。头皮针扎似的痛。有什么东西在脊背上爬下去。他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惧,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愿回那套公寓房间里去了。
看门的关上自己的房门,雅夏随即拚命地冲出大门。现在,他又感到那只脚在隐隐作痛了。他紧贴着墙根走,最大的希望是别让人看见,或者至少不要有别人在看他的感觉。他走到弗朗西斯卡纳街口,急忙拐弯,像一个从小学里溜出来的逃学的孩子。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使他又变成一个小孩子了,一个心惊肉跳的、内疚的小学生,被没法透露的恐惧和外人无法理解的纠葛折磨着。同时,他又有成年人的清醒头脑——这种清醒就像是一个在做梦的人、却知道自己在做梦。
去喝个醉吧?附近有酒店吗?弗雷塔街上有几家,不过那里人人都认识他。另一方面,弗朗西斯卡纳街上可只有犹太人居住;这儿没有地方可以喝酒。他记得布加埃街上哪个地方有一个酒吧间,但是你要上那儿去怎么可能不穿过弗雷塔街呢?他走到新尼瓦斯卡街,穿到一条叫博莱斯茨的街上。所有的路都该起这个名字才是,他对他自己说。整个世界是个大苦难。他走过了布加埃街,赶忙往回跑。尽管黄昏还没来临,妓女们已经站在街灯柱下和大门附近;可是她们一个也不对他打招呼。难道我这么讨人厌,连她们也不感兴趣吗?他不明白。有个身穿方格子茄克衫、戴着蓝色鸭舌帽、穿着短筒靴的高个子工人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狭长的洼脸,有一半已经烂掉了,在应该长鼻子的地方,贴着一张用带子绑着的黑膏药。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妓女,身长只够得上那个男人的腰部,走到他身边,带他走了。雅夏看见他的腿在摇晃。那个姑娘顶多只有十五岁。他怕什么呢?雅夏心里有个声音在哈哈大笑地问。梅毒吗?
雅夏赶到布加埃街,可是他记得在那儿的那家酒店不见了。它关门了吗?他想要找个过路人问一下,但是他感到害臊。我怎么啦?我干吗得像山羊走进了白菜地那样感到害臊呢?他问他自己。他找着那家他明知道就在附近、却躲着他的酒店,找了好一会儿。正因为他一心想不让人看到,反而引得人人瞪着眼看他。这儿的人们认识我吗?他拿不稳。他们中间有人上过阿尔罕伯拉剧场吗?不,这不可能。他们在喊喊喳喳地议论他,当着他的面笑。有条小狗乱叫着,咬他的裤腿。他不好意思去赶掉一只这么小的畜生,可是这条狗气冲冲地口沫四溅,叫得这么响,简直不像是只小狗了。那个狠了心要对雅夏报复的魔鬼显然还不满足。他不断地把一件件苦恼加在雅夏身上。接着,雅夏突然看见那家酒店了。原来他就站在它旁边哪。好像大家都在这场恶作剧中插上一手,一下子大家都笑起来了。
他这会儿甚至不想走进去了;他情愿进另一家,但是他觉得不能转身走开。这样做就是表明投降。他走上三碴台阶,打开店门,一股热呼呼的水气扑面而来。伏特加和啤酒的臭味混合着什么东西的油腻味和霉味。有人在拉手风琴,只见人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摇摇晃晃,鼓掌的鼓掌,跳舞的跳舞,闹成一片。这里活像一个大家庭。他的眼睛模糊了,一时看不清楚了,他想找一张桌子,可是一张也没有,连板凳也没有。他眼睛发花,好像人家放了根手杖或绳子在他的路上要把他绊倒。他好歹走到酒吧柜前,可是挤在那一大帮喝酒的人中间进不去,而且反正那个卖酒的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去了。雅夏把手伸进裤袋,去掏一条手绢,可是找不到。他进退两难。好像掉在陷阶里了。黄豆大的汗珠从前额上滴下来。想喝酒的欲望一下子变成了反感。恶心又来了,火星又在眼前跳动了:两颗大得像煤块似的火星。
“你要什么?”酒吧柜后面有人问。
“我?”雅夏反问。
“还有谁呢?”
“我要杯茶,”说罢,他对自己的话也感到惊奇。那个人踌躇了一下。
“这儿不是茶馆!”
“那么来伏特加吧。”
“一杯还是一瓶?”
“一瓶”
“一夸脱还是一品脱?”
“一品脱”
“四十度还是六十度?”
“六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