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使他生气:“你怎么能这样?”——“你是在做上天堂的准备吧?”——弗拉索夫反唇相讥,即使在…一句急促的话里也还保持着北俄人的浓重地方口音。“我只拿定一个主意——我要对刽子手说:我死亡的罪人就是你一个!不是审判员,不是检察长;——就你一个,现在你背着这个包袱活下去吧!-一如果不是你们这些自愿的刽子手,也就不会有死刑判决!让他杀吧,毒蛇!”
科尔巴科夫被枪决了。被处决的还有康斯坦丁-谢尔格耶维奇-阿尔卡季耶夫,前亚历山大罗夫区(弗拉基米尔省)地政局长。同他的诀别不知为什么特别沉重。半夜里警卫队来了六个人带他,厉声地催促,而他这个温和的有教养的人,久久地在手里转着、揉着帽子,拖延离别的时刻——一离别尘世最后的一些人的时刻。当他说出最后的“永别了”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了。
当点出牺牲者名字的最初一刹那间,其余的人顿觉轻松(“可不是我!”)-一但是人一被带出去,大家马上变得未必比那个被带走的人轻松些。第二天整整一天,留下来的人注定是说不出话,也吃不下东西。
然而,那个捣毁了村苏维埃的格拉西卡却吃得很多,睡得也很香,在这里也按农民的方式安居下来。他好像不能相信也会被枪毙(他果然没有被枪决,换成了十年)。
某些人在同监人的目睹下三四天内就变得须发尽白了。
当这样旷日持久地等待死亡的时候——头发出长起来了,于是全监室就被带去理发,带去洗澡。监狱生活遵守着它的常规,不管有什么判决。
有的人已经语无伦次,神智混乱,但他们照样还得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命运。有谁在死囚牢房里发了疯,就疯疯癫癫地被枪决。
得到赦免的通知也来得不少。革命后第一次施行十五年和二十年的刑期,正好是在一九三七年秋天开始的,它们代替了许多枪决。也有改判为十年的。甚至有减为五年的。在奇迹的国度里也可能发生这样的奇迹:昨天夜里还是罪该处死的人,今天早晨——幼儿园的刑期,轻罪犯人,而且在劳改营里还有得到免看押待遇的机会。
在他们的监室里,有一个六十岁的库班人、前哥萨克大尉B-H-霍缅科,他是“监室的灵魂”如果死牢里也可能有灵魂的话:他时常说笑话,胡子里露出微笑,不让人看出心里有痛苦。一早在俄日战争以后,他已经不适于行伍生活,成了养马业的专家,在省自治局任职,到了三十年代,在伊万诺沃地政局下头担任“工农红军马匹补给督察员”责任是注意使军队保证得到良好的马匹。他被捕入狱并被判处枪决,是因为他曾暗害性地建议阉割不满三岁的马驹,从而“损害了红军的战斗力”——霍缅科提出了上诉。过了五十五天,看守长进来向他指出,他在上诉书上写的机关不对口。霍缅科当下就把纸贴着墙用看守长的铅笔涂去了原来的机关,改写成另一个机关,好像这是一张申请买一盒香烟的条子。这张涂改得歪七扭八的上诉书又旅行了六十六天,因而霍缅科等死已经等了四个月。(等上一两年又有什么——我们大家不都这样成年累月地等着死神这个斜眼的家伙!难道我们的整个世界不就是一座死牢?…)结果给他的批复是——完全恢复名誉!(在这时期内,伏罗希洛夫正好下了这样的指示:在不满三岁时进行阉割。)一会儿是人头落地,一会儿是欢天喜地!
赦免通知下来的不少,许多人抱着越来越大的希望。但是弗拉索夫把自己的案情以及主要是在法庭上的行为与别人对照,认为自己的情节比较严重。同时,总得枪毙些什么人吧?至少半数的死囚总该处决吧?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被枪毙。只想即使如此也决不低头。他性格中固有的那种不顾死活的气质重新聚积起来,他下定了放肆到底的决心。
正好碰到了一个机会。伊万诺沃国家安全局侦查处长钦古利巡视监狱时,不知为什么(多半是为了刺激刺激神经)让人打开他们监室的门,自己站到门槛上。他说起什么事情,问道:
“这里谁是卡德镇案子上的?”
他穿着一件短袖绸衬衫,这种衬衫当时刚刚出现,人们还觉得它像女人穿的。他自己身上或者是他的这种衬衫上散发出甜滋滋的香水气,直冲到监室里去。
弗拉索夫敏捷地跳到床上,尖声大叫:
“这是个什么殖民军官?!滚蛋,杀人犯!”并且自上而下用力地、浓浓地往钦古利脸上啐了口唾沫。
而且——啐中了!
而那个人——擦了下脸,后退了。因为他只有和六个警卫人员一起才有权进入这个监室,而且也还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种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