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你饥肠辘辘,也实在无法把这东西灌进肚里。
抬起你的眼睛向上看。不是仰望苍天,而是看看天花板。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灯光,能辨认出他们用喜爱的红色字母写在糊墙纸上的标语:
“不劳动者不得食!”
胸口猛然发颤。啊,文化教育科的才子们!你们为劳改营的食堂找到了这么一句福音书兼共产主义的伟大口号,一定极为得意了。但是在《马太福音》中说“工人得到饮食是应当的”《申命记》中还说:“牛在场上端谷的时候,不可笼住他的嘴!”
属于你们的只是一个惊叹号!我代表一头端出谷粒的黄牛向你们致谢!从此我将懂得,你们卡紧我的细瘦的脖颈全然不是由于匮乏,你们摧残我的生命并不单纯是出于贪婪,——这都是根据那个正在到来的社会的光辉的原则!只是我在劳改营里看不到劳动者得食。我在劳改营里也看不到不劳动者——不得食。
东方破晓。黎明前的八月的天空现出家微。天幕上只有最明亮的星星依然可见。东南方,在我们将被带去劳动的砖厂的上空,是南河三和天狼星——它们是小犬星座和大犬星座的两颗主星。一切都背弃了我们,连天空也跟狱吏们站在一起;天上的犬也和地上的犬一样地系在押解队的皮带上。狼犬疯狂地吠叫,从地面跃起,想够到我们。它们是用人肉高超地训练出来的。
劳改营中的第一天!即使是我的仇敌,我也不希望他有这样的一天!大脑容纳不下全部的残酷的现实,因而发生了错乱。以后会怎么样?我会遇到什么事?——不停地在脑子里打转。而他们给新来犯人分配的劳动总是最没意思的,只是为了在看他们的材料期间不让他们闲着。熬不完的一天。你的工作是抬担架或者推手车。每推一车只能使这一天减去五分钟,十分钟,而你的头脑却只能反复地思考一件事:以后会怎么样?以后会怎么样?
我们看出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推来推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尽量利用每车之间的时间闲聊。我们推了头几车,看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了,我们已经把力气使光了——这样连续推上八年,我们怎么吃得消?我们努力谈一些使我们感到我们的力量和个性的东西。英加尔描述他尊为导师的蒂尼亚诺夫的葬礼的情况,于是我们就争论起历史小说的问题来:一般该不该大胆地去写这种题材?历史小说毕竟是关于作者未见过的事物的小说。作者背着时间距离和他本人时代的成熟性的负担,尽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但身临其境总是做不到的。因此是否可以说,一部历史小说首先是一部幻想小说?
这时候,新来的犯人几人一批地被叫进办公室去分配工作。我们全部放下了手车。英加尔昨天就和一个什么人拉上了关系。现在他,一个搞文学的人,被分派到厂里的会计室,尽管他在数百字上迷糊到可笑的程度而且生来没有拨过算盘。加麦罗夫即使为了救自己的命也学不会求情和抓机会。分配他当壮工。他回来,往草地上一躺,在他还不需要去当壮工的这短短的最后一小时内,他向我谈到遭迫害的诗人帕维尔-瓦西里耶夫。这个人我一点也没听说过。这些小青年怎么来得及读了那么多,知道那么多?
我咬着一根草茎儿,拿不定主意——该打出哪张胜杯?数字还是军官经历?像鲍里斯这样傲然地遗世独立,我做不到。我也一度受过另一种理想的熏陶,但三十年代以来的粗暴的生活,一直朝这个方向打磨着我们:钻和捞!
一跨进砖厂厂长办公室的门坎,我自然而然地把军官宽皮带下面的军便服的格子从腹部拉到了两侧(这一天我有意识地把这一身穿戴起来,即使推手车我也不在乎)。挺直的领子严格地系着扣。
“军官吗?”厂长立刻推测到了。
“是!”“有跟人们工作的经验吗?”
“有。”
“指挥过什么?”
“炮兵营。”(我脱口而出地扯了个谎,我觉得炮兵连小了。)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可是在这儿你干得了吗?这儿的事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