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光,它一面通向户门,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间,所以此时的客厅仍然黑黢黢的。我隐约看见贾午端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我故意把钥匙在手里弄来弄去发出声响,他依然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向里边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贾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发背上。
这时,从里间门缝里隐隐传来贾午均匀的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离开了家。
我搭上驶向城南方向的汽车。周末的汽车上显得空旷,许多座位奢侈地空着,一个小男孩这儿坐一会,那儿坐一会,在车上窜来窜去,似乎是弥补着这难得的浪费。
城市的街头尽管一日千里地变化着,但我似乎也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新鲜感。低矮破损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灭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厦表层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里茂盛的绿阴如同一片片浮动的绿云。草坪上几只雪白的石头做的假鸽子做出欲腾空而起的飞翔状。星星点点的红的或绿的人造塑料花环绕在鸽子们身旁。
广告牌夸张地大吹大擂。商场的橱窗也散发着诱人的光彩,各种颜色与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个赤身裸体的模特,除了戴一头假发,身上一丝不挂,两条胳膊一前一后,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面而来的目光吓坏了,让人看不出性别。
地面上的热气渐渐升起来,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经被蒸得失去了蓝色。谁知道呢,也许天空几年前就不蓝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天空的习惯了。拥拥攘攘的汽车在马路上穿行,显得格外渺小。
已经到了城南的骡马市大街,我忽然就决定下车了。
记得小时候这个地方有一家叫南来顺的回民小吃店,母亲常带我来,那时候我在宣传队里演完出,头发梳成两只小刷子,脸上还涂着红红的油彩,也不卸妆,夸张地坐在餐馆里,很自豪地东张张西望望,希望大人们都看到我。母亲和我要一盘它似蜜,一盘素烧茄子,两碗米饭,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了。记得那时已经是“复课闹革命”时候了,可我们依然不上课,整天在学校宣传队里欢乐地排练节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个天空,穹窿灿烂之时,我们才很不情愿地回家,脸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觉前不得不洗去的时候才肯卸掉。多么戏剧化的童年啊!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