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我忽略过这种变形,便可以看到这双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格外柔媚灿烂,她的脸颊也漾出白皙迷人的光华。
而此刻她的神情正在向我发散一种疲惫而衰弱的歉疚之色,我在一瞬间便抓住了这神色的背后她的孤独无援和渴望被分担。
她与我毫无共同之处,无论年龄、内心,还是外观。她春华已尽,衰老不堪,内心沧桑,而那时的我正清纯绚烂,充满梦幻。可是,她的神情顷刻间便改变了我原有的冷漠与惊惶,我那短暂的一瞥便使我完成了对于这个沧桑历尽的老女人的全部精神历程的窥探,使我蓦然对她泛起一股长久的怜悯之情。
应该说,她的那些拥挤叠摞的旧式家具是上好的,但它们毫不规则地胡乱摆放,以及覆盖在它们身上的积年的尘土渍迹和蜘蛛网,使人看上去她的房间零乱拥挤,破败不堪。房间里弥漫一股糟朽之气,仿佛是旧物商店里浮荡的那股霉腐味。那一张硕大的枣红色雕花硬木床夺去了房子很大的空间,这种床带有典型的中国旧时代遗风,床板很高很大,床头床尾挺括地矗立起花纹复杂的栏木,床板的上空有个篷子,有点像七十年代中国北方大地震时期人们自造的抗震床。那种气派、奢华散发一股帝王之气,但绝不舒适实用。
她的床上堆放着许多衣物。她的手在那堆零乱物上准确而熟练地摸到了什么,然后便把它们像陈旧的往事那样缓缓展开。我注意到那是两件我祖父年轻时代穿的那种锦缎大褂,一件是玫瑰白色,另一件是玫瑰红色。她枯瘦的手指将它们展开时的那种吃力和小心,仿佛是搬弄横陈的两具尸体,仿佛那尸体刚刚失去生命,它们身上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死亡消散,如果用力触碰它们,它们仍然会本能地颤动。摆弄一番之后,两件长衣便冷冰冰地躺在床上了。
老女人说:
“男人。”
我想起了在庭院里那棵老桐树下她丢给我的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图案。
我说:
“他们在哪儿?”
老女人看了看那两件红白长衣,说:
“两个。”
我说:
“他们两个都是你的男人?”
老女人点点头,然后又迟缓地摇摇头,不再出声。
许多年之后,我回想起老女人的时候,才发现她对我说过的话总共就这四个字。
当时,她不再出声。我便低头观望那两件并排而卧的长衣。我发现那两件长衣高高的领口正在缓慢扭动。一会儿工夫,两个没有头颅的空荡的颈部就扭转成互相对峙的角度,似乎仇视地在邀请对方决斗。
老女人抱起一件红色长衣,把它挎在臂弯处。然后,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然后,我便看到了我极不愿去看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看到了的她那萎缩褶皱、孱弱无力、衰老朽尽的老女人的裸身。那干瘪的空空垂挂着的乳房,那被昏黄的灯光涂染得像老黄瓜皮一样的胸壁,那松软而凹陷的腹部,我看到她那完全走了形的女人的身子感到一阵寒冷和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