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走向林莽

然而，我的宽在一现时就已经显得多余。整整一个早晨，积石大禹山脉都在用奇异怪诞的迹象预言着迫在眉睫的灾变。我们原本锐的神经早已被崇的使命打磨得迟钝了。生命的气狼在石破天惊的变化中随风逸去。时间飞速划过，断的半边山崩落了，照它自由的意志，将无数大大小小的岩石盖向人群。撕破云翳的轰鸣，跌宕起伏的烟雾，大山一阵阵地摇晃，远树近草一阵阵地搐。又起风了，哀音从四面八方一阵阵地传来。唱给我们的挽歌就这样由天地奏响了暗沉郁的序曲，淹没了生命的任何声息。

你看见了？——

呶，滩地那边。

我们吼着将担架放下，颓唐地一窝草丛。三天了，鬼不养兵娃一直在昏睡。我们一次次呼唤着想让他醒来，却希望自己昏然睡去，永不苏醒。路太难行了，而森林就像时间一样无无尾。我们苦不堪言。我说，今天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老河不吭声，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好一会才，再往前走一程吧，兴许那边就是。我叹气，找不理由来反驳老河。一会，我看他站起来打算启程，只好过去将担架前面的藤条挂到肩上。这时，我突然觉得

已经无法前行了。浩渺苍茫的原始绿拥载着我们就像推动着一只残破的舢板。礁的那一刻，我们发现，当初全连披荆斩棘驻积石火禹山脉的那条路，已经被新生的植阻得密密匝匝不见隙，而且全是带刺的生木。木两边一直耸立着山峡般大冷峻的杉林，黑黝黝森森的，鬼气弥漫。就在杉林逐渐稀疏低矮的那一段，一条陌生的小路赫然现了，歪歪扭扭通向远方金灿灿的光。走在前面的我不由得停下，憎恶地望望四周的林木。老河说，那就歇会吧。

幸亏他们跑得快——

我也看见了，远方的蒙蒙烟气里，他们列队而立，瞩望断动的山。从来就是一丝不苟的连长面对着他那些从来就需要用歪帽表示风度的士兵，无休无止地讲着他那些该讲的话。我想，今天要杀猪，晚上要吃。他也许正在告诉他们，你们没有失去吃的机会。战友们笑了。然后他们排着队伍飘飘而去，越过滩地，攀援着断对面的那座摇摇坠的翠峰，转消逝了——

我想到了老河，我大声喊他的名字。

对，好像走了。

我静静伫立，并不惊慌，因为我决不相信战友们会如此遽迫地离我而去。老河甚至还长长地吐气——

他们去哪儿啦？——

还在那儿——

老河说得极不肯定，因为他的幻觉比我消逝得要快。突然他大吼一声，就跑。而我也发现，炊事班的所有人都已经冲伙房，跑过去站到了倾颓的山前。他们没有幻觉。他们比我和老河更真实地看到了死亡的全过程。我赶上前。岩石还在动，一层一层地朝前铺去，越铺越。又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七八块卧大石从半山腰坍塌，挟带一大的气狼朝下扑来。炊事兵们惊叫着。但谁也没有来得及离开。陈尸料场，飞溅而起的血浆未及落下，生命毁灭时的惨不忍睹的场面就又被土石掩埋了。我被什么绊倒在地上，爬起来，又绝望地倒下。我不敢扑过去，因为我害怕我的躯会顷刻成为粉齑，也不想跑开，前面五步远的地方有一只伸地面的胳膊在向我无力地晃动。

走吧，丢掉男汉可耻的怯懦，永不复返地走向我们希望中的那边。那边是什么？燥的平原，一望无际的域，城市和村庄在地平线上遥遥升起——我们三个人的家乡。我们用柔韧的藤山柳和青槐枝杆扎起了担架，抬着一直不已的鬼不养兵娃，默默离开了断。最后一瞥眷恋的目光扫向掩埋着生灵的石堆，和我们的哀悼一起永远留给了远方的虚空。而在我们前面，是棘丛莽林，是望不到的昏暗，是森林王国的无数神秘和不尽不绝的恐惧。

明明走了——

那么多鸟儿——摇晃在大森林烘烘的肌肤上的宝石和珍珠，占有和平的时光和宁静的幸福，也占有无忧无虑的愚钝。华丽的棕雪鸟在青杄林的边缘那面陡峭的岩上啼啭，八月早晨的森林显得更加幽旷了。晨的玉突然失踪，五彩斑斓的晶改变了的原形，一片闪着金光银辉的绿创造我的涩的梦境、我的苦楚楚的幻想、我的开阔的憧憬。太来了，凉来了，光明中的灵秀翠来了。气升腾，飞快地蘖生炽白飘逸的仙雾。松果味，泥土味，毫无杂质混同的纯净的原始气息悠悠弥漫，黢黢森林悠闲而愉悦。冉冉的清新，冉冉的匀净，冉冉的莹，我的冉冉的憾恨和悲哀。

没有人回答，却有只手从后面撕住了我的角。我回，才发现老河也像我一样趴在地上。我想他是事了，而他以为我事了。几乎在同时，我们两个都了起来，在互相拥抱的那一刻.我到他浑颤抖，两条胳膊箍着我久久不肯松开。我也开始颤抖了，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来。突然，他推开我，战战兢兢走过去，扑向那只无声的胳膊。我也过去了。我们开始用铁叉一样的手指又刨又挖。人渐渐显了。鬼不养兵娃落满尘土的脸上透一层未亡人的光亮，泪默默，像山洪泻，在土的脸上划沟壑。他被埋得并不，但他的腰压在一块大石下，无法动弹。我们将那块石掀去，要扶他起来时，他惨叫一声，血从中涌而。又一声响从传来。就在我惊愣着张望时，老河已经将他抱起，转跑了几步，又一起倒地，顺着我们清理石砟浮土时堆起的坡了下去。鬼不养兵娃的惨叫让大山呆怔，断的最后一次崩溃显得不那么果断疾骤。悬在山的大石迟迟疑疑地掉落，又缓慢地翻了几下，这才轰轰隆隆下来。刚才挖鬼不养兵娃的地方霎时便被埋葬了，而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一边，被面前惊心动魄的情状震撼得两发，咚一声了下去。好久，我才发现我是跪着的。向大山乞怜？向战友们行祭？没有泪，神态平和得如同远空的淡云。我向四周顾望，树浅草，大山小丘，东南西北，一切都是空空的。甚至连我自己也不复存在了。我不活着，不作死亡的见证人。我站起来，仰望森森天际，就像面对沉默的铁卢战场。而战争中幸存者的心境原来仅仅是一对人世的无所依恋、一疯狂的绝望。我绷了肌，用声带的颤动发了一声野兽般的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