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里齐齐崭崭冒出一层青苗。
我再也不想听了,用眼光呼唤着窗外的林涛:淹没这古老的信仰和陈旧的寓言吧,我不相信。夜深林静,苍朴的沉睡早已经将母亲的声音遗落在了远方。这声音也就变得微弱细软了,像荒梦中的呓语,像悠远的天籁。天籁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几声苍狗獒拉的吠鸣。不知什么时候,它离开我们潜进如魔如幻的黑林中去了。夜晚是它捕获猎物的好时机。后来,我也睡着了,快到天亮时,听到一阵瑟索声。母亲问儿子,做啥起这么早?儿子说,野牛沟口的雪鸡天一亮就会飞走的。
门被打开了,袭进一股凉气来。儿子和往常一样,将母亲的夜壶提出去倒掉,又从林间河溪打来满满一壶清水,面朝门外的黑暗,为母亲轻声祷祝了几句,才披上一件鹿皮短袄,去逮雪鸡了。雪鸡是鬼不养兵娃每天必须吃的一餐饭。
4第一声野吼
请告诉我,苍家人健壮的儿子,为什么非要我开出一片田地后才允许我继续待下去或者离开这里呢?他在摇头,摇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树叶的飒飒声。树也会自己颤抖吗?没有风,只有被绿色染透了的空气在无声地飘荡——
总得有个原因,哪怕是你自己猜测的原因。
每个走进苍家人家门的人都可以像走进自家一样,随便起居吃喝,用不着付钱或作别的报答,但必须在山林中为他们开出一块田来,让他们播一次种子收一茬庄稼。苍朴想了半晌,才有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回答,这是规矩。我不再问了,对这个人群来说,规矩就是法律,默认就是了,不可违背也不可解释。
哗啦啦啦,又是一阵树叶自作多情的声响,绿色的动荡潜藏在绿色的安谧之中,令人感奋也令人惊悸。我害怕地四下看看。
再往前走时,树林就越来越密,杂草蜂拥而起,厚实得就像有一道道矮墙在挡腿绊脚。苍朴的脚步愈加坚定了,好像我们不是在寻找可以开田的地方,而是直奔一个既定的目标。
狼,苍朴吸口冷气,接着又憨憨地笑着说,我们碰到狼崽了——
在哪儿?
他用鼻子嗅嗅,径直前去。我赶紧跟上,又倏然止步,惊恐地隐入一棵大树背后,偷偷窥伺。但从草丛里跳出来的却是苍狗獒拉。我舒口气,慢慢挪到苍朴身边。大概是为了向主人显示吧,苍狗獒拉重又跃入草丛,欢快地围着两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叼来的狼崽跳来跳去,一会,它停住,用尾巴轻轻拂过去,撩拨得它们张嘴嚅动起来,之后,又用温暖的舌头抒情地添舐。狼崽们蠕动得更厉害了,不时地用鲜嫩的薄唇衔住它的舌尖。这使苍狗獒拉格外激动。它岔开前肢,满怀激情地将它们搂定在胸前。可它们并不因此而满足,焦灼地支楞起脖子,发出声声尖细的啼哭。幼兽的上帝是硕大肥软的兽乳,可它没有,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它和孩子之间的纽带并不是它的多情的戏耍,更无法设想,虽然光荣而伟大的本能催逼着它去以保护者的身份接近它的同类的婴孩,可它那紧缩着的只产生力量不产生乳汁的肚腹,带给它们的却只能是失望和更为强烈的饥渴。它诧异了,看着这两个毫无餍足感的幼兽,惶惑地后退一步。两个幼兽细细地哀叫着朝它爬去。它扭过头来,望着苍朴,向它的智慧的人类朋友乞讨办法。可苍朴却异常敏捷地纵身跳开,又朝我招手。我快快过去,和他一起隐入密林。
母狼追寻而来了,不知它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忽啦一响,便站到了苍狗獒拉面前。苍狗獒拉稳然不动,讨好地晃晃尾巴。回答它的是母狼的一声嗥叫。母狼四腿绷直,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张嘴龇龇牙齿。眼睛还看不见的狼崽凭着本能朝母狼蠕动而去。苍狗獒拉伤心地看着,召唤似的发出一阵呼噜声。
你有什么权力叫它们呢?母狼说着,扑过去护住孩子。
苍狗獒拉妒嫉地一阵狂吠,惹得母狼四蹄腾空,恶狠狠撞了过去。苍狗獒拉朝旁边一闪,在母狼扑空的一刹那,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屁股。但它马上松口了,用主动后退的高姿态遏止了母狼的再次进攻。它要时刻让母狼明白它的手段的高明,但又不想把身体比自己小三分之一的母狼彻底击败,因为它也意识到狼崽不属于自己,偷窃别人的孩子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不管它的目的多么崇高,多么富有诗意和爱的缠绵。
苍狗獒拉转身走了,讪讪地回头看看,很快消逝在了绿色苍茫处。母狼这才放心地低头细看自己的孩子,添了几口之后,便将它们轻轻叼起,庆幸地抖动灰毛,朝远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