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只黑狗眼中的低能的猎物。我移动大腿,让皮肉离开它的牙齿,然后稍稍抬高,又重重地朝它的眼睛蹾去。这样,我蜷缩的身体就整个儿压在了它头上,而它的身子却被我强迫得朝一边摆去,和我列成了一条水平线。它死命挣扎,没有节奏地胡乱用劲,毫无作用地浪费着精力。只一会,这种挣扎就渐趋平静。它那用后腿强撑着的身子也从腰际弯了下去,没持续多久,肚腹就贴住了地面,接着,筋肉缩成葫芦串的后腿就有些颤抖了,慢慢地下沉着,终于斜斜地贴向地面。我觉得我马上就可以打死它了。我用腿压住它的脖子,腾出一只手,朝它的头颅砸去。我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到我手背上的皮肉一层层剥去,骨头疼痛得无法再和外物接触时,我才住手。它出血了,眼睛、耳朵、鼻孔、舌头,全都被我打出了血。狗血淋头,七窍冒烟,我舒畅地喘口粗气,松开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头望它,就像悲哀地望着一只野兔或一张掏空的皮囊。
它就要死了,那充血的狗眼中勉强射出的黯淡的光亮让我高兴,让我可怜它,也让我觉得我应该感叹生命的无常了。
可我没想到,即使在这种时候,苍狗獒拉也没有失去它作为自然骄子的傲慢与偏见。它也在可怜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用黯淡的目光传递着对我的蔑视,好像面对我,它用不着让眼睛发出光亮来似的。在人和动物之间,到底谁更应该可怜谁?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便觉得我并没有胜利。
苍狗獒拉恢复体力的速度是惊人的,就像湿润肥沃的森林土中顷刻再生的黑穗子草,像苍家人飞快传播的隐秘消息。霎时死亡,立马复活,似乎它的生命不止一个,肉体也随时可以更新。它抽搐了一下,又连续抽搐了好几下。腹部突然有了大起大落的动荡,一股气体喷鼻而出,吹起一阵尘烟向四周弥漫。等我意识到危险重又逸来时,它就巍赫赫崛起了。
好沉重的森林雾,从寂静的那边飞奔过来,带着山野的原始气息,将大地淹没了,也淹没了潜藏在绿林深处的残杀和死搏。我和苍狗獒拉的对峙出现了一阵和平的等待,浓雾从我们之间穿过,它望不见我,我也望不见它。但当雾薄气轻时,我猛然发现,这从天而降的雾已经延宕了让我彻底致它于死地的机会。不仅如此,和人一样狡猾的苍狗獒拉趁着大雾已经向我靠近了。血迹浸染的狗头上那一对阴险的狗眼眯了起来,狞笑着直视我。我不寒而栗,一步步朝后退,两手无力地下坠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直想背后有一只大手将我扶住。
老河,消逝在神秘之中的老河,还有死活不知的鬼不养兵娃;灵魂,生生不息的到处飘游的灵魂,至少,有一百多个是我的老相识,会来帮助我的。
但是,我搞不清楚,是那些历历在目的灵魂走向我,还是我应该走向他们加入那冥然之中恢弘悲怆的幽鬼行列呢?
我觉得我就要完蛋了。伟大的我,光荣的我,美丽的我,壮观的我,就要倒下去了,倒在一条恶狗的血口之下,死、去。
我、不、怕、死。在这生命之光就要泯灭的时刻,我看到了生的恐怖。来吧,苍狗獒拉,我的召唤就是你的使命。你活着,就是为了用你的生命灭杀别的生命。你扑了过来,好狗。你又一次用复仇的前肢将我扑倒在了绿绒毯上。我发现你那飞快增长的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候对我更有威慑,况且,迎受你的冲撞的不过是一个伤残的肉体。来吧,苍狗獒拉,我会将裸露的肌肤横陈在光天之下,任你的利牙一块块切割、咬碎。吮吸我的血吧,我的血是世间最美丽的最有滋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