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先生果然带着同乐会的老胡琴登门来访了。司猗纹不失礼仪地接待了达先生,还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觉得那晚他对自己的估价有些言过其实,但他的言谈举止倒单纯可爱。当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摇晃起那个花白的小背头,自己陶醉起自己时,司猗纹便更觉出他的可爱了。这时司猗纹的唱倒成了对达先生的应付,她注意观察着他的举止神态,才想到眼前这个小背头达先生原来是个与她有着不同性别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人了。许久她已经失掉了世间还存有男女的意识,也许人们一时间都失掉了这个意识吧。她曾觉得世间只有窥测和提防,就连她对叶龙北的窥测,也不过只觉得他是个该被窥测的活物罢了。
但是后来在司猗纹与达先生的接触中,她并没有把达先生看做一个庄绍俭、朱吉开那样的男人,她觉得她只需要这么一个留着小背头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够了。他为她提供了义务的视觉赞助,她可以为他而描眉打鬓,可以动用她深藏已久的法国香粉英国眉笔。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毕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时间人们突然都发现了原来人类还有性别的不同那样愉快。于是讲用也好“锣鼓词”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也许人们那时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在唱什么听什么,目的是你要强烈地驱使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听。
延安大秧歌,革命样板戏,现代霹雳舞,有什么两样?
后来经过司猗纹和达先生正式排练的节目,又给响勺争得了更大的荣誉。他们的节目居然被选为优秀节目得以参加区级的汇报演出了。演出前罗大妈还专为司猗纹的事忙了一天。根据司猗纹的要求,罗大妈特意派人从前门剧装厂为司猗纹买了正式供专业团体用的“阿庆嫂服”和大铜壶,演出前又组织人马亲自将司猗纹护送到演出地点。
这天达先生也改变了形象,他按照样板团伴奏员的规格给自己订做了一身绿的确良军便服,还特地在胸前别了一枚特大荧光像章,并不失时机地向街道提出申请,要求给自己的旧胡琴专买了一个新琴盒。
司猗纹在台下倒没做致惊导怪的刻意修饰,她愿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司猗纹看来,台下的过分则是一种小气。司猗纹就那么平常的一字领、平常的偏带鞋,来到演出地点。
果然,效果不负有心人。虽然响勺的节目尚属清唱,司猗纹的装束打扮也属象征性,但是她的一出场一亮相一句“风声紧”立刻将那区级晚会提高了档次,达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几个花哨。他们珠联璧合,形成了一种少见的融洽。演出结束时观众那经久不息的掌声便是证明。他们是成功的。如果司猗纹的首次登台,观众只用“还行”来评价,那么现在司猗纹“震了”!
当他们谢幕之后走进侧幕时,达先生出其不意递给司猗纹一把紫砂小茶壶。司猗纹接过茶壶就嘴儿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温。她又有分寸地一连喝了几小口,然后把茶壶又递给达先生。她知道那是达先生出发前专为她准备的,他把它裹着棉垫藏在一只蓝布书包里。他们都懂得就壶嘴抿茶那才是一个专业演员一个“角儿”的正统饮茶方式。拿个搪瓷缸子到后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体统了。
达先生的周到、得体,使顾不得卸妆的司猗纹也大受感动,因此散场回家,当他们走到司猗纹的院门口时,司猗纹不顾罗大妈的存在,不顾夜深人静,不顾竹西、眉眉和小玮的存在,把达先生让进家中,特意为他拿出一块萨其玛。他们又激动地议论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纹对达先生的邀请,使被惊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灯下盛妆,不能忍受她深夜为一个小背头举出一块萨其玛。婆婆还把一支烟插入一个长烟嘴,将夹着烟嘴的手托在腮边看达先生吃萨其玛。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女特务:《英雄虎胆》里的阿兰,《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卡普兰。
达先生很晚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