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最近几个月里,我接二连三地到殡仪馆去。一些人相继离世了,先是我的nainai,这位活了九十岁的老太太,50年代zuo过我们这个城市的市chang。四十年过后,这个城市知dao她的人已经不多,但在她的遗ti告别仪式上还是来了不少人。大bu分人我都不认识,多是她从前的战友、bu下吧。遗ti告别之前,他们lun番到休息室向我们家的人表示wei问。作为遗属,我们家的人都liu着泪——除我之外。我不是不想liu泪,我nainai生前是很疼我的。我有一只和平鸽牌袖珍闹钟,就是我nainai50年代末访问苏联时专为我带回的,尽guan那时我还不识字,时间对我还不ju备什么意义。我之所以无法liu泪,是因为我nainai的chang子——我父亲liu了太多的泪,一个将近七十岁的男人,就那么当着众多的熟人生人,咧着大嘴放肆地嚎哭,鼻涕眼泪以及他那因悲哀而扭曲的脸都使我感到难为情,也许是难过。后来《哀乐》响起来了,告别仪式开始了,我们站在灵堂一侧,继续接受wei问和握手。我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刻liu泪,但眼泪它还是下不来,因为我的jing1神一直不能集中。我盯着玻璃棺材里我nainai的遗容,发现她居然被化妆师给涂了两个边缘明显的红脸dan儿。化妆师当然是好意,是想让死者看上去和活着一样。问题是我nainai活着的时候从不这样,她一生不用化妆品,绝想不到死后会被化妆师在脸上大zuo文章。她的红脸dan儿阻止了我的眼泪,《哀乐》也使我走神儿。因为这一曲举国上下沿用至今的《哀乐》,本出自我nainai的小叔子、我父亲的二叔、也就是我的二爷爷之手。抗战时期他在贺龙领导的西北战斗剧社当指导员兼作曲,他创作的小歌剧《新旧光景》在当时可说是脍炙人口,《哀乐》便是取材于其中的一段插曲。当然,它后来之所以能liu行全国,想必是又经人作过了加工整理,才更加丰富和完整。但《哀乐》的主创者是我的二爷爷,这是个事实。这个事实逗弄得我在有《哀乐》的场合总是三心二意。不止一个人告诉我,《哀乐》的成功就在于它能使所有听见它的人要哭,不guan你眼前有没有一个活生生的死人。于是我就想,正因为有了《哀乐》,人类才没有了判断眼泪真伪的可能。《哀乐》是要唤起人所有的悲伤细胞为之活跃的,我仿佛因为与其作者有亲缘关系,才逃离了这zhong被唤起。我常在应该悲哀的时候刻意欣赏《哀乐》作为一首“经典”乐曲的成功之chu1,我还想起我那位创作了《哀乐》的chang辈,当他去世前是怎样叮嘱家人千万不要在他的遗ti告别式上播放《哀乐》。他真是聪明,他愿在死后还原成一个生活中的真人吧,那便用不着让人拿他创作的《哀乐》再为他增添些戏剧xing的悲伤。
后来几次的殡仪馆之行,我都没有眼泪。有一次适逢省内一位文化界资shen官员逝世,因了他的德高望重,佳绩昭彰,前来告别的人空前地多。百十辆汽车堵sai了殡仪馆门前的dao路;拥挤在院内等待告别仪式开始的人们寒暄着互问近况,说着该说的或不该说的,让人爱听或不爱听的话。诸如“老刘啊可要多注意shenti啊”——仿佛下个就lun着老刘了;诸如“老ma呀多日不见你脸色可不好,该去医院检查就得去,别犹豫”——仿佛老ma也很危险。更多的人则说着与死者告别全无关系的家chang里短,社会新闻。人声嘈杂人tou攒动,像集会,又像某个新开业的酒店等待剪彩。若不是《哀乐》猛地响起,这嘈杂还不知要继续到哪里。我敬重这位官员,他生前鼓励过很多年轻人的创作,本人也在被他鼓励关怀之列,以至于在当年能从一名普通下乡知识青年被调入作家协会,成为半职业作家。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在这大ting广众之下、这记者云集的场面表lou我的哀伤呢(注意:此想法已属zuo作)。我踏着《哀乐》的节奏排队走向灵堂,《哀乐》又使我开始走神儿,我为我的泪水迟迟不来感到焦虑。这时乐曲忽然中止了,是录音机接chu2不良所致。人们都停了步子,仿佛没有音乐他们就无所适从不知以怎样的节奏向死者鞠躬。我的眼泪本来可以在这片刻的空白中涌上眼眶的,但是录音机被人捶打了几下又恢复了正常,于是《哀乐》继续,人们的行走便也继续。这当儿我走近了灵堂门口,门口举着大把假花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向每一位进厅者发放假花,给人感觉是以盈利为目的的强迫xing行为。我被迫接住了一枝脏乎乎的白尼龙绸假花(不知被用过多少回),花梗的铁丝扎破了我的手。我的手liu了血,我的眼就liu不出泪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那天举着一枝铁丝毕lou的脏绸花,有些恼火地献到死者遗ti旁的尴尬样儿,幸亏《哀乐》掩饰了这尴尬,《哀乐》的功效还在于,它不仅能激发人的悲伤,也能掩盖悲伤之外的所有其他。但,我仍然没有眼泪。走出灵堂时我听见两个眼熟的记者对我的议论,他们说起向我nainai遗ti告别那一回,说那回我就从始至终没落一滴泪。
记者们好眼力。在这样的场合我不仅无法哭泣,我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