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席。”
翦伯赞直视父亲,说:“不,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搞明白了吗?”
“我不这样看自己。”
“你是不是这样看,已不重要。事实如此。”
“事实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翦伯赞一手扶墙,背靠着父亲。听到这个问话,猛地转过身来,正色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愚蠢到非要叫我说穿?”
“要说穿,因为我现在是最愚蠢的。”
“我问你,‘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是个什么含义?”
“什么含义?”
“含义就是你们的关系变了。从前你和他是朋友。现在是——”说到此,翦伯赞有些迟疑。
“现在是君臣关系?君臣!对吗?”父亲毫不犹疑地替他把话说完。
翦伯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不点头,也不摇头。
始终站立的父亲,缓慢地坐进了沙发。自语道:“懂了,全懂了。我们只有‘信’而无‘思’,大家只有去跪拜…”
翦伯赞的三言两语,像一只古旧却依然管用的探海灯,在父亲眼前顿放光明。这使得由毛泽东掌舵的社会主义政治舰艇浮到了水面,面目狞恶可怖。而父亲和罗隆基这些人立于礁石之颠,还在欢呼雀跃。殊不知航道已改,礁石四周皆为绝壁悬崖。
父亲拍着宽大的沙发扶手,说:“可笑之至,愚蠢之至。我居然还请民盟的朋友来提意见。”
翦伯赞很快结束了谈话,并告辞。
临歧握手,曷胜依依。翦伯赞怆然道:“半山新村的日子没有了。”
父亲说:“我很感谢,很感谢。”
是夜,月色如镜。我懂事了,也失眠了。君臣之说,让我感到父亲的未来定是凶多吉少。
夜深了,只见父亲披衣而起,走到庭院,惶然四顾——明知眼前一片汪洋,却无所之。
是呀,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的抱负都建立在君主的依附上。但对历代君主的认识和君臣关系构成的矛盾,又是他们事先缺乏思想准备的。包括像父亲、罗隆基这样的政治型文人,在参政前对君圣臣贤的关系也都存有不少想象的成分。而参政后,才在屡屡挫折中丢掉幻想——原来君与臣之间的不协调是绝对的。自己不是工具,便是点缀。所以,文人的责任感愈是强烈,遭到的打击也愈发的惨重。
翌日,父亲吃早饭时,情绪颇好。对母亲说:“希望已绝,人倒安心了。”
我听不大懂,遂问:“什么希望?”
“还想当个左派的希望呀!”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脸上竟泛出微笑。
又过了两日。晚饭后,见父亲没有到庭院乘凉,摇扇。便跑到书房去看他,想拉他到院子里散步。
我一把将父亲看的德文书阖上,用嘴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爸,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那天翦伯伯和你在西屋的谈话,我都听见了。”
“你怎么听的?”
“还是偷听的呗!”
父亲无责言,亦无怒色。
我又说:“爸,翦伯伯会不会把那晚上的谈话,汇报给统战部?”
如冰水激肤,父亲的手有些颤抖。他用一片怜爱的目光打量着我,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你想的这个问题,我居然没想到。”
我说:“我们同学里面,就兴思想汇报,而且专门汇报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