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他们对生命快乐(或叫乐子)的沉酣和痴情,能够达到惊心动魄、死生以之的程度,而"有痴迷、钟情处,就有了人性的深,生命的深"⒀。但是,事情到了1949年以后,就发生了变化。官方提倡的思想改造和戏曲改革,正是从生活的文化姿态和艺术的文化表达两个方面,一齐动手,可谓双管齐下,左右开弓。革命的领导者和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员并以各种方式方法提醒、教育和正告他们:在戏台上别看你们光芒四射,但在革命面前、在无产阶级的面前,你们是那样地无知、无力,无能,也无用。从台上唱什么,到台下说什么,都得听从领导,服从政治。单凭这一点,可以说是再大的"角儿",也一钱不值。不断的政治运动使艺人从里到外、从形到神,必须不断地进行简化,浅化、粗化和净化。其实,毛泽东从延安时期开始,就在提倡思想标准化与生活标准化了。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则发展成为以暴力手段进行个人情感与民族生存方式的彻底改造。艺人越往革命上靠,革命越觉得你不行!这场革命把无产阶级及其领袖推到顶点,无产阶级及其领袖却把包括马连良在内的所有草民、良民、顺民统统推到深坑:一下子什么都错了,戏错了,吃的错了,穿的错了,住的错了,说的也错了,最后连脑子里想的都错了。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对的呢?有成就的艺人又是一个脆弱的群体,舞台适应性强而生活适应性差。他们没有哲人式的高远,既难以像文人那样做到对现实人生的精神超越,也无法像农民那样守着一份审慎安分的卑微心态。一旦觉着生活里没了乐趣,舞台上没了位置,啥念头都能生出来。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私下里都羡慕梅兰芳——羡慕他能迅速地离开人世。梅兰芳的死,是那么地安静、清扬、潇邈。如果从前还是在悲悼一个艺术生命的过早结束,那么现在则是赞赏、甚至是庆幸一个生命艺术的提前完成。
冬天来了。
1966年12月13日中午,剧团食堂开饭了,大家排队。马连良问站在他前面的张君秋:"今儿吃什么呀?"
张君秋答:"吃面条,挺好的,您来三两吧。"
马连良说:"今儿家里会给我送来点儿虾米熬白菜,我倒想吃米饭。"但此时只能吃面条,他买了一碗。之后,便摔倒在地。拐棍,面条,饭碗都扔了出去。据说马连良致命的一摔和演戏一样,极像《清风亭》里的张元秀: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着面条的碗,一个跟斗跌翻在地,似一片秋冬的黄叶,飘飘然、悠悠然坠落。人送到了阜外医院,他的一个女儿在那里当护士。
1966年12月16日马连良遽然长逝。去世后,梅兰芳夫人福芝芳让自己的儿媳屠珍去和平里的一个单元房探视陈慧琏。当听说马夫人吃住条件都很差的时候,便立即请她搬到新帘子胡同的梅宅,与自己同吃同住整六载。陈慧琏来的时候衣服单薄,第二天福芝芳就打开柜子,找出衣料和棉花,特地为她做了一身新棉裤、新棉袄。后马夫人病逝。马连良生前没有预购墓地,福芝芳毅然将马连良和原配夫人及陈慧琏三人,合葬于梅家墓地——万华山青松林下。那样一个曾经散发过绚烂光泽与激情的生命,归于寂灭。在掩埋骨灰的同时,也掩埋了中国文化的一份精萃,断绝了艺术流延的一脉香烟。中国传统表演艺术的传承,不是靠现代化、规范化、标准化的批量生产。它是古老作坊里师徒之间手把手、心对口、口对心的教习、传授、帮带和指点,属于个人化、个性化、个别化的教学方式。量小却质高。
如不是在红色政权下遭遇一次次的革命运动,他本当福寿双全。我前面说,马连良夫妇离开香港之前,曾请星相家算命卜卦。这个有名的星相家,就是住堡垒街的袁树珊。卜算的结果,用袁先生的话来说是:"你(马连良)还有十五年大运。"
迷惑不解的陈慧琏追问:"那他十五年以后怎么样?"
心有所悟的马连良不等对方答复,拉着夫人说:"你就别问了,只要有十五年好运,也就行了。"
果然,从他离港北归,到猝然而去,掐指算来:整整是十五个年头。这令我陡然领悟了什么,识透一切世间相。对我们这些辛苦而无望的人来说,时与空、生与死,本无多少差别和意义。
1978年8月30日,北京市文化局召开落实政策大会,为受迫害致死的马连良先生平反昭雪。
1995年,官方决定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诞辰一百周年盛大纪念活动。文化部挑选九人拨款十余万给纪念会撰写两篇讲话稿。一篇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讲话;一篇是文化部部长的报告。我是九分之一分子。
一日,大家正在讨论提纲。一位非常精通京剧艺术的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见我也在起草小组,大感惊异。之后,将我从会议室叫出,正色道:"诒和兄,我和同行认为,要提梅、周,就应当提马(连良)。梅、周是艺术大师,马连良也是艺术大师。因为马先生艺术成就与他们是在同一高度上。生前,马先生和梅先生的票房价值是最高的;死后,马派艺术和梅派艺术是流传最广的。从戏曲改革的角度来看,马连良算得真正成功的改革家。他的舞台革新,遵循了艺术规律。所以,不仅在那时获得承认,而且保留至今。"
我说:"你的意思,我全懂。可话又说回来,马连良在政治上能跟梅、周比吗?"
教授说:"你是敢言的。有可能在会上反映我们的意见吗?"
我说:"没有可能。"
到了2001年,这个"可能"在一位爱好京剧的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提议下,变为现实。北京有关方面举办了马连良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会。但我的年轻同事告诉我——在为文化部官员起草大会报告的讨论会上,发生了争议。
我问:"是不是对马连良的评价上有争议?"
"是的,争议的中心是马连良到底爱不爱国。"
"还是为了那件‘伪满唱戏'的事?"
"是。"同事答。
我气极。说:"有的人所犯错误的每一条,都比一个艺人到伪满唱几出戏严重千百倍。怎么官方连提都不提,还把尸首搁在龙脉上?"
同事大笑。
今春,我请章乃器少公子章立凡陪我到福田公墓。墓园没有八宝山那样彪炳青史的政治人物。亡者骨灰无政治规格限定,也不按等级排列安置。这里面安息着王国维,钱玄同、傅增湘、俞平伯,汪曾祺、钱三强、余叔岩,杨宝森,裘盛戎,康同璧母女这样一些难以给出级别的亡灵。我给亡夫(马克郁)和自己购置一方冢穴,请人制石两块,石粗砺无光,像文人的命。一块立于空,刻着:"我没有丰功伟绩,但一世清白(丈夫临终自白)"。一块卧于地,写着:"往事并不如烟"。我一生受外力控制和摆布,唯丧亡之事自己竟能作主。已是清明节后,墓地清冷,来者皆似我,心怀悲苦。事毕,章立凡陪我去坐落于西单民族饭店对面的一个饭馆,为的是看看这昔日的马(连良)家庭院。这座特色餐厅虽经改修,却基本保留了旧时格局。四周皆为高耸之楼群,唯它是一所小四合院,孤独又精巧。尽管布置典雅,但怎么看似乎都含着一缕凄怆,令人联想到北京秋日里不肯隐去的如血残阳。两人小心翼翼地吃,一直吃到只剩我们两人。咽下去的是美味,浮上来的是伤感。服务生在收拾桌椅,面前依然是满杯满盏。已近午后三时,可不想离开。我在等,等着天国里的父母和马连良,希望他们能远远地瞧见我们。
冥冥之中,我仿佛听到了老宅深院里的绸衣窸窣声,走在地板上的拖鞋踢踏声,透过绿色窗帏飘散出的烟香,还有那"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⒁"的歌咏。其实,"永远"二字乃是一种虚幻罢了,世间"永远"的事情并不多。昔日的飞红流翠、丝裘革羽都已远逝。而真正的歌唱,在板尽处依然缭绕。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杜宇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我虽啼血,却深知那东风,是再也唤不回的。
2004年5——8月于北京守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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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⑴
丁秉燧《马连良剧艺评介》,台湾《传记文学》第三十一卷,第六期。
注释⑵
李宝荣《我当了大半辈子警察》,台湾《传记文学》第五十九卷,第五期。
注释⑶
马连良《以实际行动补偿我的过失》,《戏剧报》1954年第7期
注释⑷
张真《关于扩大戏曲上演剧目》,1956年第8期《戏剧报》。
注释⑸
17出禁演京剧剧目为;《杀子报》、《九更天》、《滑油山》、《海慧寺》、《双钉记》、《双沙河》、《大香山》、《铁公鸡》、《关公显圣》、《活捉三郎》、《引狼入室》、《大劈棺》、全部《钟馗》、《薛礼征东》、《八月十五杀鞑子》、《奇冤报》、《探阴山》。
注释⑹
张永和《马连良传》第350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