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为一,她的灵魂所散发的光彩和鲜明,恰足以为书本死气沉沉的美,提供活生生的养分。
外面的声音持续透过他房间高耸的墙壁传来,细微而相互消融——夜的城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来回抛掷,就像一个小孩在玩他的球。在哈林区、布隆克斯区、葛默西公园,以及沿着滨水区等地,当中无数个小起居室里,以及月光照耀、卵石铺设的屋檐下,千百万的恋人正在发出同样的声音,他们的呼喊断断续续地飘散在空气中。在夏夜的深蓝中,整个城市都在跟这个声音玩耍,高高抛起,又将它唤回,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承诺了生命可以美得像一个故事,承诺了幸福的存在——只要承诺存在。生命本身就包含了爱与希望,再也没有比这个承诺更伟大了。
然而,却有一个新的音符从夜的合唱中偏离而出,让人听起来相当刺耳而不快,那是从距他窗前大约一百尺的通道传来的杂音,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刚开始是低沉、持续的呜咽——像是某个女仆和情人在一起调情,他猜想——然后音量增强,逐渐歇斯底里,让他回想起曾有某个女孩,在看轻歌剧表演的场合,整个人被神经质的笑声压倒的样子。
然后声音又沉寂、远去,为的是能够再度扬起,这次还间杂着言语——是一个猥亵粗俗的笑话,有关什么恶作剧吧,他其实听不太清楚。中途会有几秒钟的间断,他只能模糊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然后高音又再继续——冗长而没有止尽;刚开始安东尼只觉得有些困扰,后来却奇怪地害怕起来。他全身颤抖,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户前。声音已经达到了某个高潮点,充满张力和窒息,几乎已接近尖叫的程度——然后它停息了,留下空虚的沉默,仿佛被另一波更强的沉默所威吓而噤声。安东尼站在窗边,良久,才回到床上,陷入低潮而心烦意乱。他试图压抑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而,那女人的狼笑声流露的动物本能,却完全盘踞了他的想象,并在这四个月以来,再一次唤起他久违的对生命俗务的厌恶感和恐惧,房间逐渐令他感到窒闷,他想出门去吹吹冷风,暂时远离尘嚣,让他的心灵重回安详和疏离。而生命则是外面的那个声音,那个令人不悦而反复不断的女性的狼笑。
“噢,我的天啊!”他呼喊,大声喘息。
安东尼把脸埋在枕间,试图集中精神想象明天所有的细节,但结果仍是徒然。
早晨
他在灰白的天光下醒来,发现时间才到清晨五点钟。他很懊恼自己这么早就醒来——这样在婚礼上他会显得十分困倦,这时他便忌妒起葛罗丽亚了,因为她可以藉由精巧的化妆掩饰疲惫。
在盥洗间中,他审视镜中的自己,看到脸色不寻常地苍白——在灰白的晨光映照下,他脸上的细小瑕疵看起来异常明显,而才隔了一晚,胡碴的残梗又抽长了,痕迹隐约可见——这些效果加总起来,就是让他显得不讨人喜欢、憔悴的生病模样。
在梳妆台上散落着许多对象,他一件件翻弄,突然感到手指变得笨拙不听使唤——有两人到加州的机票、旅行支票簿和他的手表,一分一秒不停走着,还有他公寓的钥匙,待会要记得交给墨瑞,及最重要的戒指,它的台座是由白金打造,上面镶着祖母绿宝石;这是葛罗丽亚坚持要的;她说,她一直很希望拥有一个绿宝石婚戒。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三件礼物;第一件是订婚戒指,再是一个小的黄金烟盒。从现在开始他会送她许多东西——衣服、珠宝,朋友和兴奋好玩的事。从今以后他必须供养她的每一餐,这令他觉得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低估了这趟旅程的预算,是否最好再多准备一点现金支票。这个问题让他很烦恼。
然后,随着婚礼无声的逼近,他心中的杂事也一扫而空。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是六星期前他根本没有想到,也无法预期的,现在却一点一点展开了,金黄色的光从东边的窗户透入,在地毯上跳舞,仿佛正在嘲笑他那重复出现的厌恶之感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安东尼神经质地哼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
“老天!”他喃喃自语“我现在就跟结过婚一样好!”伴郎们
六个年轻人聚在老帕奇的图书室,在酒精的作用下,情绪越发兴高采烈。他们喝的“老妈的特级烈酒”正埋在书架旁的冰桶中。
年轻人一:我发誓!相信我,在我下一本书,我一定要写一场婚礼让他们头脑冷静一下!
年轻人二:前几天我碰到一个女孩,她觉得你的书很有力量。那些年轻无知的少女最会对写作这种原始的行业疯狂了。
年轻人三:安东尼人呢?
年轻人四:他在外面走来走去跟自己喃喃自语。
年轻人二:我的天!你看到那个牧师没?他的牙齿可真特别。
年轻人五:你就把他们当成本来就是这样。人会镶金牙齿还真有趣。
年轻人六:他们可是很爱的呢!我的牙医曾跟我说,有一次一个女病人到他那里,坚持要做两颗金牙齿。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言,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好就好了。
年轻人四:听说你出了一本书,迪克,真是可喜可贺!
迪克:(僵硬地)谢了。
年轻人四:(单纯地)内容写什么?是大学校园的故事吗?
迪克:(更僵硬)不,不是校园故事。
年轻人四:真可惜!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写哈佛的好书了。
迪克:(话中带刺)就缺你去写啊?
年轻人三:我想我看到一大群客人坐在车上正转弯要进来了。
年轻人六:看这个阵仗今天开的酒绝对不少。
年轻人三:当我听到老帕奇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老实说我还受到不小的打击。你知道,他是严厉主张禁酒的。
年轻人四:(手指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激动地)完了!我想起来我忘了带东西了,我就只一直想着我的背心。
迪克:你忘了什么?
年轻人四:完了!完了!
年轻人六:喂!喂!发生什么惨剧啦?
年轻人二:你忘了带什么?要回家拿吗?
迪克:(恶意地)他忘了他那本哈佛故事的情节。
年轻人四:先生,不是,我忘了带礼物了,真糟糕!我忘了买老安东尼的礼物。我一直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结果最后我还是忘了!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想?
年轻人六:(开玩笑地)怪不得婚礼拖到现在还没举行,原来就是因为没收到你的礼物。
年轻人四紧张地看着表。大家都笑了。
年轻人四:完蛋了!我怎么会这么笨!
年轻人二:你何不把那个自以为是诺拉·贝丝的伴娘当成你写书的人物范本?她不断跟我说她真希望这是个爵士婚礼。她的名字叫汉妮或汉普顿什么的。
迪克:(快速从记忆里搜寻)你说的是肯恩,慕瑞儿·肯恩。葛罗丽亚欠她一份情。她曾救过她免于溺水吧,大概类似这种事。
年轻人二:我不认为一个永远摇个不停的人,中间有时间去游泳救人。再帮我倒一杯,好吗?我刚刚才跟老人家讨论好久的天气。
墨瑞:谁?老亚当吗?
年轻人二:不,是新娘的父亲。他肯定在气象局工作过。
迪克:他是我舅舅,欧提斯。
欧提斯:噢,他的职业真令人敬佩。(笑)
年轻人六:新娘是你表妹啊?
迪克:是的,盖柏,她是我表妹。
盖伯:她肯定是个美人,跟你一点也不像,迪克。我打赌她一定让老安东尼迷得晕头转向。
墨瑞:为什么所有新郎的名字前面都要冠上一个“老”字?我认为婚姻应该是一个青春的错误。
迪克:墨瑞,你这个讽刺专家。
墨瑞:噢,你这个撒谎的知识分子!
年轻人五:欧提斯,高级知识分子开战了,来多学学人家一点。
迪克:你才是冒牌货!你又知道什么了?
墨瑞:那你又知道什么?
迪克:随便你问,任何方面的知识都可以。
墨瑞:好,生物学最基本的原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