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忠公

要了解一個死去已經一千年的人，並不困難。試想，通常要了解與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的居民，或是了解一位市長的生活，實在嫌所知不足，要了解一個古人，不是有時反倒容易嗎？姑就一端而論，現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結，一旦遇有危機來臨，誰也不知dao他會如何行動。醉漢會戒酒自新，教會中的聖人會墮落，牧師會和唱詩班的少女私奔。活著的人總會有好多可能的改變。還有，活著的人總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jing1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后才會洩lou出來。這就是何以評論與我們自己同時代的人是一件難事，因為他的生活離我們太近了。論一個已然去世的詩人如蘇東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讀過他的劄記，他的七百首詩，還有他的八百通私人書簡。所以知dao一個人，或是不知dao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與否，沒有關係。主要的倒是是否對他有同情的了解。歸gen結底，我們只能知dao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們只能完全了解我們真正喜愛的人。我認為我完全知dao蘇東坡，因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為我喜愛他。喜愛哪個詩人，完全是由于哪一種癖好。我想李白更為崇高，而杜甫更為偉大——在他偉大的詩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憫人的情感方面更為偉大。但是不必表示什麼歉意，恕我直言，我偏愛的詩人是蘇東坡。

在今天看來，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中國其他文人的人格，更為鮮明突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裏，顯lou的越發充分。在我頭腦裏，蘇東坡的意象之特別清楚明顯，其理由有二。第一，是由于蘇東坡本人心智上才華的卓越，shenshen印在他寫的每一行詩上，正如我所看見的他那兩幅墨竹上那烏黑的寶墨之光，時至今日，依然閃耀照人，就猶如他蘸筆揮毫是在頃刻之前一樣。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跡，在莎士比亞的創作上，亦複如此。莎翁詩句的遒健，是來自詩人min感的天xing與開闊豁達的xiong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縱然有后代學者的鑽研考證，我們對莎士比亞的生活所知者仍極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后，由于他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們卻知dao了他的心靈shen處。

第二個理由是，蘇東坡的生活資料較為完全，遠非其他中國詩人可比。有關他漫長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資料，存在各種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劄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代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閒話漫談，都liu傳到現在了。在他去世后百年之內，沒有一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的。宋儒都長于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由于王安石的國家資本新法引起的糾紛，和一直綿延到蘇東坡一生的政壇風波的擾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時代的資料，其中包括對話錄，為量甚大。蘇東坡並不記日記。他不是記日記那一類型的人，記日記對他恐怕過于失之規律嚴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寫劄記，遇有遊山玩水、思想、人物、處所、事件，他都筆之于書，有的記有日期，有的不記日期。而別人則忙于把他的言行記載下來。愛慕他的人都把他寫的書簡題跋等jing1心保存。當時他以傑出的書法家出名，隨時有人懇求墨寶，他習慣上是隨時題詩，或是書寫雜感評論，酒飯之后，都隨手贈與友人。此等小簡偶記，人皆珍藏，傳之子孫后代，有時也以高價賣出。這些偶記題跋中，往往有蘇東坡jing1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書簡約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蹟題跋約六百件。實際上，是由于蘇東坡受到廣泛的喜愛，后來才有搜集別的名人書劄題跋文字印行的時尚，如黃山谷便是其一。當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蘇東坡去世之后，立即開始搜集蘇東坡的墨蹟書簡等，刻之于石、拓下榻片出賣，供人zuo臨摹書法之用。有一次，蘇東坡因對時事有感而作的詩，立刻有人抄寫liu傳，境內多少文人爭相背誦。蘇東坡雖然發乎純良真摯之情，但內容是對政策表示異議，當時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國都之際，當權者之憤怒遂集于他一人之shen，情勢嚴重，蘇東坡幾乎險遭不測。他是不是后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貶滴期間，對不夠親密的朋友他說是已然后悔，但是對莫逆之jiao，他說並無悔意，並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由于他jing1神上的坦白liulou，他也以shen列當時高士之首而自傷，在與心地狹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掙扎了一番之后，他被liu放到中國域外的蠻荒瓊崖海島，他以坦蕩蕩之xiong懷處之，有幾分相信是命運使然。

像蘇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