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我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複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之。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于此者也。"蘇東坡的文字使當代人的感受,亦複如此。歐陽修說每逢他收到蘇東坡新寫的一篇文章,他就歡樂終日。宋神宗的一位侍臣告訴人說,每逢皇帝陛下舉著不食時,必然是正在看蘇東坡的文章。即便在蘇東坡貶謫在外時,只要有他的一首新作的詩到達宮中,神宗皇帝必當諸大臣之面感歎讚美之。但是皇上對蘇東坡的感歎讚美就正使某些大臣害怕,必使神宗在世一日,使蘇東坡一直流放在外,不能回朝。
有一次,蘇東坡寫文章力辯文章本身使人感到快樂的力量,就是文學本身的報酬。他在世的最后一年,有時他曾想拋棄筆墨根本不再寫作,因為他一輩子都是以筆買禍。他在給劉行的回信中說:"端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到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更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如此知文章如金玉珠具,未易鄙棄也。"作者自由創作時,能自得其樂,讀者閱讀時,也覺愉悅歡喜,文學存在人間,也就大有道理了。
蘇東坡天賦的才氣,特別豐厚,可以說是衝破任何界限而不知其所止。他寫詩永遠清新,不像王安石的詩偶爾才達到完美的境界。蘇詩無須乎獲得那樣完美。別的詩人作詩限于詩的詞藻,要選用一般傳統的詩的題材,而蘇東坡寫詩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內按摩筋骨亦可入詩,俚語俗句用于詩中,亦可聽來入妙。往往是他在作詩時所能獨到而別的詩人之所不能處,才使他的同道嘆服。他對文學上主要的貢獻,是在從前專限于描寫閨怨相思的詞上,開擴其領域,可以談道談禪,談人生哲理,而且在冒極大之危險在幾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成功了。因為他經常必須在飯后當眾做詩,通常他比別人寫起來快,也寫得好。他的思想比別人清新,類比典故也比別人用得恰當。有一次在黃州為他送行的筵席上,一個歌妓走到他面前,求他在她的披肩上題詩,但是蘇東坡從來沒聽說有此一歌妓。立即吩咐她研墨,拿筆立即開頭寫道:
東坡四年黃州住,
何事無言及李淇。至此停下,接著與朋友說話。在座的人以為這是很平淡無味的起頭,而且僅僅兩句,全詩尚未完稿。東坡繼續吃飯談笑。李琪上前求他把詩寫完。東坡又拿起筆來,將此首七絕的后兩句一揮而就:
卻似西川杜工部,
海棠雖好不吟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