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后要重視力量充沛的線條筆劃,這便說明中國繪畫技巧和其他形式的繪畫之間的差異。
為了尋求富有活力的線條,中國書法家轉向大自然。自然中的線條永遠是暗示運動,且其變化豐富無限。在靈提這種狗的平滑身上,天生是為了快速賓士的,自有一種美;而在愛爾蘭小型獵犬的多毛而粗短的線條上,則另有一種美。我們可以欣賞幼鹿的輕巧靈活,同時也愛慕獅子爪蹄巨大強勁的力量。鹿的身體美,不僅在其調和的輪廓,也因為暗示了跳躍的運動;而獅子蹄爪之美是因為它暗示突然的攫取與猛撲,並且此種猛撲攫取跳躍的功能,才賦予了線條有機的諧調。談到這類節奏之美,我們可以愛慕大象龐大笨重而不易控制的形狀,蛇的婉蜒蠕動的緊張狀態,甚至長頸鹿瘦高細長的拙笨動作。所以可以說,大自然的節奏永遠是含有功能作用的,因為其線條輪廓都是生長發展的結果,而且各有其用途。由于大自然這些豐富節奏,才磨練出我們欣賞的眼光。中國書法家想在筆下運動上所模仿的,就正是這些自然的節奏律動,而也非中國感受力極為靈敏的毛筆不為功。有的筆劃堅定而圓滿,暗示獅子蹄爪的巨大力量,有的筆劃暗示馬腿的強壯有力、骨節磷峋。有的點劃要暗示清爽整潔,字也有方正的肩膊腰肢和支架,像端正的女人,正如中國藝術批評家所說如"美人頭上戴鮮花"。有的模仿枯藤的美姿,藤的末端穩定而微微向上彎曲,複點綴以一些嫩芽小葉以求平衡對襯。千萬不可忘的是,那條枯乾的垂藤的平衡,是自然而完美的,因為其末端彎曲的形狀與角度,全與此長藤的重量、莖的支持力、在這邊或那邊殘餘的葉子的重量為依歸的。
蘇東坡說,他的友人文與可習書甚久而不見成功,后來一人獨行山徑,見二蛇相鬥。他從相爭鬥的兩條蛇身上的律動,獲取了靈感,把蛇身上那種矯健動作吸取于筆劃之中。另一個書法家是在看見樵夫與一村姑相遇于山間小徑上時,悟出了節奏的秘訣。因為當時樵夫與村姑都要讓路給對方,二人當時都猶疑不定,不知誰該站穩讓對方過去。那二人一時的前后的閃躲,產生了一種緊張動作和相反的動作,據說這種緊張動作使他生平第一次悟出了書法藝術的原理。
運用在繪畫上,線條的雜亂而又和諧的律動,就產生了可概括稱之為中國藝術的印象派,這一派藝術家所關注的只是記下他頭腦裏的印象,用一種明確的律動美表現,而不是以將眼前的景物描繪下來為滿足。結構越單純,表現律動美越容易。因此蘇東坡才集中表現律動美在幾枝竹子上或是幾塊粗曠的岩石上,而這樣表現出來的景物也就成為內容很充分很豐富的圖畫了。畫上表現出的律動美,本身即要求削除所有與此統一概念毫不相干的景物。要看極端印象主義藝術極端的例子,在八大山人的一隻雞和一條魚上,或是石濤的果園上,都很容易看出來。不管畫的是魚、是雞、是鳥,八大山人的藝術可以看做是用最少的線條、最少的墨,表現最多的內容的藝術。八大山人完成他的一條魚、一匹馬,或是一張畫像,為時不過數分鐘,用墨不過迅速的寥寥幾筆。他不是畫好,就是畫壞;若是畫壞,便將紙揉爛成團,扔到廢紙簍中去,重新再畫。
惜墨如金,就說明了中國畫純出自然。但是惜墨如金與高度集中在主體景物上,也產生了別的結果。蘇東坡的幾枝竹枝竹葉,后面一月當天,依稀可見,創造出兩種效果。第一,因為沒有其他不相干的景物,故能刺激觀賞者的想像;第二,那幅畫暗示那幾片竹葉,在月夜安然靜止也好,在風雨中猛力搖擺也好,在其表現出來的單純律動美上,是令人百觀不厭的。畫幾竿竹、一條曲線、幾塊粗曠的岩石的動機,就和寫幾行字的動機一樣。一旦心清表現出來,印象留在紙上了,藝術家便感到滿足,感到快樂。他于是能把同樣的滿足與快樂給與觀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