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又潮。双手又要拿议程去折飞机了,但又停了下来。露西抓住他的手,紧握了一下,冲他微笑着。但他试图回报的一笑感觉却像个鬼脸似的,接着在心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有些事是你干不了的,拉里。”
想到这儿,他心里一阵恐慌。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摆脱开呢,还是事情已经发展得不可收拾了?他可不想要这个重担。在最后那次会上他已经提了一个动议,这可能会让查理斯法官去送死的。要是他被选出去了,另外的人被选到他的位置,他们会对派法官的事情重新表决的,难道不会么?当然会的。然后他们会决定派另一个人去。当劳里·康斯特布尔提名我的时候,我就站起来说我要退出。当然了,没人能强迫我,能么?要是我决定了要退出就没人能强迫我。哪个该死的会为这事争辩呢?
斯图很早以前在那个海滩上就说过:“你内心里的某种东西就像是嚼锡纸似的。”
露西平静地说:“你会一切顺利的。”
他惊跳了一下“啊?”
“我说你会一切顺利的。是不是,利奥?”
“噢,是的。”利奥说,猛点了几下头。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人群,就像是还没有在脑子里记下人数似的。“一切顺利。”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蠢女人,拉里心想。你拉着我的手但并不知道我可能会发起狠来一股脑把你们两个全杀掉。我已经在让查理斯法官去送死了,可他还在支持我那该死的提名呢。这不正像波兰的消防演习么。想到这儿他嗓子里禁不住透出了一点声音。
“你说了什么吗?”露西问道。
“没有。”
这时斯图正穿过主席台向讲台走去,他的红运动衫和蓝牛仔裤在应急灯刺眼的强光照射下显得又光鲜又明朗,这几盏应急灯靠一台本田摩托车的发动机带动,这套设备是布拉德·基切纳和他在动力站的一部分组员一起安装的。在礼堂中部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掌声,拉里一直没搞清到底在哪儿,他愤世疾俗的天性总是认为这是格兰·贝特曼安排的一个阴谋,他在发动群众的艺术或者说技巧方面是这里的专家。无论如何,这实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开始孤零零的几下掌声已经汇成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在台上,斯图在讲台前停住了,可笑地显得有点吃惊。掌声中还夹杂着欢呼声和尖锐的口哨声。
接着全体听众都站了起来,掌声更响了,听起来像是大雨的声音,人们高喊着“好啊!好啊1的喝彩声。斯图举起双手,但人们仍喊个不停;要是有什么效果的话,就是声音又响了两倍。拉里向旁边瞥了一眼露西,看见她正起劲地鼓着掌,她的眼睛紧盯着斯图,嘴角弯成了一个颤抖的同时又是喜悦的微笑。她是在哭呢。在他的另一边利奥也在鼓着掌,他用那么大劲一下下地拍击着双手,以至于拉里觉得要是利奥再这么拍得时间长点儿的话双手都要拍掉了。在他兴奋到极点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积累的那些词汇抛弃了他,就像英语有时候会抛弃那些把它作为第二语言来学习的人一样。他只会大声地狂热地叫喊了。
布拉德和拉尔夫也通过马达装了一套扩音设备,现在斯图向麦克风吹了吹然后说道:“女士们、先生们…”
但掌声仍然震响着。
“女士们、先生们,要是大家能就坐的话…”
但是他们不愿意坐下。掌声滚雷般不停地响着,拉里低头看了看手,因为他自己的手也疼了,他才知道敢情自己鼓掌时也像别人一样地疯狂。
“女士们、先生们…”
雷鸣般的掌声回荡着。头顶上,在大灾难过后就选择住在这个美妙又安静的地方的一家仓燕现在发疯般地四处乱飞着,前俯后冲,拼命想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
我们是在为自己鼓掌呢,拉里心想。我们是在为我们在这儿、活着而且聚在一起这一事实而鼓掌。也许我们是再次向自己问好,我不知道。好啊,博尔德。终于来了。在这儿真好。活着真是好极了。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下,谢谢,希望大家坐下。”
掌声开始一点一点地弱下来了。现在能听见女士们——也有一些男士——在抽着鼻子。有人擤着鼻涕。人们轻声地说着话。听得到人们在礼堂里就坐时惯常的沙沙声。
“我很高兴大家都在这里,”斯图说。“我也很高兴我自己能在这里。”扩音器发出呜呜的噪声,斯图喃喃地咒骂着:“该死的东西。”这一声却被扩音器清晰地放了出来。这引起了一阵笑声,使得斯图脸红了,说道:“我猜咱们都不得不习惯起来再用这东西。”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掌声。
当那阵掌声自行平息下去时,斯图说:“对不认识我的人,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斯图尔特·雷德曼,原来是德克萨斯州阿内特人,尽管那里是离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太远了。”他清了一下嗓子,噪声又短促地响了一下,他小心地从麦克风前向后退了一步,说:“站在这儿我也十分紧张,所以请大家对我宽容一些…”
“我们会的,斯图1哈里·邓巴顿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嗓子,接着响起了人们附和的笑声。简直像个营火晚会似的,拉里心想。下面他们就该唱圣歌了。要是阿巴盖尔妈妈在这儿的话,我敢打赌我们已经唱起来了。
“上一次有这么多人看着我还是在我们那个小小的联合中学为足球锦标赛搞的活动上,但那一次他们还有21个别的孩子可看,更别提那些穿着短短的迷你裙的姑娘们了。”
爆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大笑。
露西拉了一下拉里的脖子,对他耳语道:“他还担心什么呢?他是个天才1
拉里点了点头。
“但如果你们能对我宽容一些的话,我就能想办法坚持到底。”斯图说道。
又响起了掌声。这些人是会为尼克松的辞职演说鼓掌,还要请求他用钢琴伴奏再来一遍的,拉里心想。
“首先,我要介绍一下我们这个特别委员会并解释一下我到底为什么会站在这儿,”斯图说“我们一共有7个人,大家一起策划了这次集会,就是为了使得我们大家能够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因为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现在就把我们委员会的每个成员介绍给你们,我希望大家能留一些掌声给他们,因为是他们的共同努力才制定出了现在大家手里拿着的这份会议议程。首先,向大家介绍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小姐。站起来吧,法兰妮,让大家瞧瞧你打扮起来是什么样。”
法兰妮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戴着一串庄重的珍珠项链,要在过去这得值上2000美元。她赢得了四面八方的掌声,掌声中还夹杂着善意的噢噢地叫声。
法兰妮坐下了,脸红得厉害。未等掌声完全停息下来,斯图又继续介绍道:“下一位是格兰·贝特曼先生,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伍德维尔。”
格兰站了起来,人们向他鼓掌。他用两手攥拳伸出手指比出了一对v字,引得人群轰然叫好。
斯图在倒数第二个介绍了拉里,他站了起来,意识到露西在仰头冲着他微笑着,但这笑容很快就被席卷而来的掌声的热狼淹没了。要在以前,他心想,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得是在开音乐会时,还要是压轴戏上演的时候,当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唱着“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掌声。此时此刻就好得多了。他只站了一秒钟,但感觉上要长得多。他知道他不会退出提名了。
斯图最后介绍了尼克,他赢得了最长久也最响亮的掌声。
当掌声停息了下来,斯图说:“这个并不在议程上,但我想咱们是不是能以合唱国歌来开始大会。我想你们大家是记得歌词和曲调的。”
于是响起了人们站起来时的一片纷乱杂沓的声音。这时出现了一阵停顿,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的人起头。接着响起了一个女子的甜美的声音,只独唱了前面三个字“噢,你能…”就有人和了上去。这是法兰妮的声音,但有那么一会儿拉里却恍惚觉得这声音是被另一个声音衬托着,是他自己的声音,地点也不是在博尔德,而是在偏远的佛蒙特州,时间是7月4日,就是共和国过214岁生日的那一天,死去的丽塔躺在他身后的帐篷里,她的嘴里全是绿色的呕吐物,僵硬的手里还抓着一瓶药。
他全身掠过一阵寒意,直起鸡皮疙瘩,忽然之间他感到他们正被人窥视着,而窥视他们的这种东西,正如无名氏的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从很远很远很远以外的地方也能看得到。那是一种可怕的、邪恶的、异类的东西。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有种冲动要逃开这个地方,只是跑啊跑,永远也不要停。他们在这里玩的并不是一个游戏。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是件要杀人的事。可能还要更糟。
接着其他人的声音加入了合唱。“…你能否看到,藉着黎明时的那线曙光,”这时露西在唱着,拉着他的手,又哭了,还有其他人也在哭,大部分的人都哭了,哭那失落的苦涩的一切,哭那驾着五彩的巨轮、灌注充足的动力,越线而出、飞奔而去的美国之梦,突然他的思绪又离开了那死在帐篷中的丽塔,而飞到了他和妈妈在扬基体育场的时候——那是9月29日,美国人比俄国佬只落后一场半,万事尤有可为。那一天有55000人在那个体育场里,所有人都站着,场地里的运动员们都把帽子抵放在心口上,吉德里站在土台上,里基·亨德森站在场地的极左处,(“——藉着晨光中那最后一丝微亮——”),在夕阳淡紫色的光晕中所有的灯柱都点亮了,飞蛾与夜蝇扑上去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四外里就是纽约,那个丰富多彩的不夜城。
拉里也加入进去唱了起来,当一曲唱罢再一次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时,他自己也流了几滴眼泪。丽塔已经去了。艾丽斯·安德伍德也不在了。连纽约都已成为过去。“美国”也已消逝了。即使他们能够击败兰德尔·弗拉格,不管他们做些什么,那个有着黑暗的街道光明的梦想的世界也已永远不会一样了。
明亮的应急灯光已照得他汗流浃背了,斯图这时宣布了大会的第一项日程:宣读和批准《宪法》与《人权法案》。唱国歌也使他深受感动,而感动的不只他一个人。半数的听众,可能更多,都流了泪。
没有人要求真的每一条都念——按照议会的程序来说这应是他们的权利——对此斯图深为感激。他不大善于读东西。所“读”的每一条都被自由之邦的市民们通过了。格兰·贝特曼站起来号召大家把这两份文件都接受为自由之邦的正式法律。
后面有个声音说道:“赞成1
“提出的建议受到支持,”斯图说“请赞成的说同意。”
“同意1声音简直高到了房顶。科亚克本来一直在格兰的椅旁睡觉,这时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然后又把嘴放在爪子上了。一会儿之后,当人群为他们自己鼓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时,他又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喜欢表决,斯图心想。这使得他们觉得像是自己终于又能控制点什么事了。上帝知道,他们需要这种感觉。我们都需要。
最初的一步已经走完了,斯图觉得一阵紧张感热热地渗进了自己全身的肌肉之中。现在,咱们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恶的意外正等着我们呢,他心里说。
“你们手里议程上的第三项写道,”他开始说了,但说到这儿不得不再清了清嗓子。扩音器又发出了噪声,让他的汗流得更厉害了。法兰妮正仰头镇静地望着他,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这上面写道:‘讨论自由之邦有关提名并选举7名自由之邦的代表成立一管理委员会的问题。’这就是说…”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1
斯图的眼光离开了他的提纲抬起头来,感觉到一种真正的恐慌,同时还有一种类似预感的东西。是哈罗德·劳德。哈罗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正站在中央通道中间靠前的地方。格兰曾说过,他估计反对方可能会以哈罗德为核心组成的。但难道这么快就发难?他希望不会。有一瞬间他甚至想不准哈罗德发言,但尼克和格兰都提醒过他千万别让这件事从任何一点上看起来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这是十分危险的。他怀疑自己认为哈罗德正改过向新是不是错了。看起来是对是错马上就能清楚了。
“请哈罗德·劳德发言。”
人们都转过头,伸长了脖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哈罗德。
“我想提议我们接纳特别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全都加入常设委员会。要是他们愿意担此责任的话,就是这样。”哈罗德说完就坐下了。
全场出现了一阵沉默。斯图的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地胡思乱想着“全都”?全都?这不是《巫师的法术》里面那只狗的名字吗?”
然后又爆发出一片掌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有几十个声音喊着“我赞成”哈罗德又平静地坐回到了他的座位,微笑着,和用手拍打着他后背的人说着话。
斯图用木槌敲了五六下桌子叫大家安静下来。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了的,”斯图心想。“这些人会选我们的,但他们记住的却会是哈罗德。又一次,他用一种我们谁也没想到的方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甚至连格兰都没想到。能玩出这一手,这该死的可真是个天才。”那么为什么他心里这么烦呢?也许是嫉妒?是不是因为他仅仅在前天刚对哈罗德作了一个善意的分析,而现在已经证明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