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撕下一页白纸。
“亲爱的法兰妮。”他写道。
斯图把断腿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记了下来,还写道,他想再见到她,但恐怕是难以实现了。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科亚克能重返自由之邦。斯图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继续写道:我爱你,我知道你会为我悲伤,但我希望你能挺过去,你和孩子必须挺过去,这才是最重要的。斯图签上自己的名字,小心地折好,将信插进塑料壳中,然后把钥匙环系到科亚克的项圈上。
做完这一切,他对科亚克说:“好孩子,你难道不想到处转转,逮只野兔什么的?”
科亚克跃上斯图摔断腿的斜坡,消失了。斯图看着这一切,一阵欢喜,一阵苦涩。他拾起昨晚科亚克当作棍子衔回的一个七喜罐子,里面盛满了昨天从沟里舀出的泥水,现在泥沙已经沉淀下去了。他尝了一口,水苦涩难喝,但正如他母亲常说的“有总比没有强”他慢慢地喝着,一口一口缓解着喉咙的干渴,但咽下时,嗓子还是很痛。
“生活真是苦难,”斯图随口说了一句,不觉又笑了。他用指尖摸了摸腭下肿起的淋巴,然后躺下伸开上着夹板的腿,又睡着了。
1小时后,斯图从睡梦中惊醒,慌忙中两手下意识地抓住地上的沙土。是在做噩梦吗?如果是,这噩梦似乎仍在继续。他手下的土地在缓缓地移动。
地震?这里地震了?
开始,斯图一直以为是自己神志不清,以为自己睡着时又烧迷糊了。但朝溪谷望去,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地表的泥土一层层抖动起来,石块夹杂着云母和石英上下跳动、闪烁。紧接着依稀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声响——由远及近像一股声狼冲进他耳中。霎那间,斯图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仿佛空气突然被挤出了这个山洪冲出的溪谷。
一声哀号从斯图头上传来。他抬头望去,西岸上,科亚克的轮廓清晰可见。它蹲着身子,尾巴夹在双腿之问,两眼直盯着西面内华达州方向。
“科亚克1斯图惊喜地喊着。那闷雷似的声音把他吓坏了——仿佛上帝突然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不远处的沙漠里。
科亚克跳下斜坡跑到他身边,呜呜地叫着。斯图一只手搭在科亚克的背上,感到它也在颤抖。他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他必须知道。斯图突然意识到: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在现在。
“孩子,我要上去。”斯图低声说道。
他顺着溪谷的东岸努力向上爬去。坡儿有点陡,但可用手抓的地方很多。过去三天中,他一直想自己能爬到上面去,但总认为这样做没有多大意义。在谷底能躲避狂风,而且还有水。但现在他不得不爬上去,他必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斯图拖着上了夹板的腿像拖着一根木棍。他双手撑起身体,伸长脖子竭力向上望,但谷顶似乎仍是很高,很远。
“不行啊,孩子。”斯图一边对科亚克说着,一边继续向前爬。
“地震”(或是其他什么灾难)过后,谷底堆积了一层碎石。斯图拖着身体爬过碎石,开始借助双手和左膝的力量一点一点向上爬。好不容易爬了12码,突然又开始下滑,滑了6码后才及时抓住一块突出的石英石,停住了身体。
“不行,不可能爬上去。”斯图喘着粗气,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10分钟后,斯图又开始向上爬。爬10码,休息片刻,再爬。爬到一个无处可抓的地方,他向左挪动了几寸,终于又找到一处可抓住的地方。科亚克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肯定在想:这个傻子,离开水和温暖的火堆,到底要干什么?
热,太热了!
一定又烧起来了,不过,至少现在不打冷战了。汗水沿着他的脸颊和胳臂流下来。满是灰尘和油脂的头发耷拉在眼前。
上帝啊!我一定是烧着了!一定有102度,103度…
斯图无意中扫了科亚克一眼,大约过了1分钟,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科亚克也在喘气。不是发烧,至少不单单是发烧,因为科亚克也感觉到热了。
头顶上突然飞起一群鸟,在空中毫无目标地盘旋着,尖叫着。
它们也感觉到了。不管是什么,鸟儿们也感觉到了。
斯图继续向上爬,恐惧似乎增添了他的力量。1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斯图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挪动着。到下午1点,距坡顶只有6英尺了。他已经可以看到上面突出的铺路石。只有6英尺了,但这最后的6英尺又陡又滑。他试着像蛇那样扭动了一下,身下松动的砾石立刻沙沙地滑动起来。斯图开始担心只要一动,他就会一路滑回谷底,也许还可能把另一条腿也摔折。
“困住了,”斯图自言自语道“他妈的,现在该怎么办?”
显然,已经来不及想现在该怎么办了。尽管斯图没动,身下泥土和石子已经开始下滑,他的身体也随着下滑了一英尺。斯图急忙用双手抓紧地面,断腿死沉死沉地坠在下面,斯图突然想到自己忘拿格兰给的药了。
又是2英寸,5英寸,他一点一点向下滑去。斯图的左脚已经悬空了,只靠双手拉住身体。现在双手也开始打滑了,在湿润的土地上抓出10道浅浅的印子。
“科亚克1他无助地喊着,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呼…”的一下,科亚克窜到他面前,斯图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科亚克的脖子,就像一个落水的人,并不奢望获救,只是能抓住什么,就抓住什么。科亚克没有试图甩开他,四爪急速地刨着。一时间,他们仿佛定格在那里,像一尊活的雕塑。慢慢地,慢慢地,科亚克开始移动,一寸接着一寸,爪子刨在石头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刨起的沙土石块不住地砸在斯图的脸上,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科亚克拖着他,喘着粗气,在斯图耳边听来仿佛有台空气压缩机在呼呼作响。
斯图微微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已接近顶部了。科亚克低着头,四条腿死命地蹬着。又前进了四英寸,是时候了。斯图大叫一声,松开科亚克的脖子,伸手抓住一块突出的路石,路石“啪”的一声松动了,他又急忙抓住另一块。两个指甲“啪”地折断了,钻心的疼痛使斯图叫了起来。借助那条好腿的蹬力,他猛地向上一窜——终于,好不容易——他躺在70号州际公路的路面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科亚克卧在他身旁,添着他的脸,呜呜地叫着。
斯图缓缓坐起身向西望去。他注视了良久,似乎没有感觉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热狼。
“噢,上帝啊1终于,他用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看!看那里!格兰!他们都完了。上帝啊!什么都完了,都完了1
远处地平线上耸起一团蘑菇云,如同一支长长的、满是灰尘的小臂上攥紧了的拳头。云团旋转着,边缘已显得模糊不清,开始四散开来。太阳在晦暗的桔红色云朵映衬下,仿佛中午刚过就要落山似的。
火风暴,斯图想到。
拉斯维加斯的人都死了。有人做了本该他做的事情。一颗核弹爆炸了,而且从爆炸的情景和感觉判断,是一颗可怕的大当量核弹,也许一个贮存库的核弹都爆炸了。格兰,拉里,拉尔夫…即使他们没有到达拉斯维加斯,即使他们还在途中,也肯定因为离得太近,被活活烤死了。
斯图身后,科亚克不高兴地叫着。
放射性尘埃!风在朝哪边刮?
这重要吗?
斯图想起给法兰妮写的信,他感到有必要将现在发生的一切加进去。如果风夹着尘埃向东刮去,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必要知道如果拉斯维加斯就是黑衣人的集结地,现在一切都解决了。那里的人,连同那些摆放着等待人们拾起的致命玩具都被蒸发掉了。他应该把这些都加进去。
但现在不行,他太累了。爬上斜坡已经使他精疲力竭,眼前无边的消散中的蘑菇云更是耗尽了他的心力。他没有感到一丝的欣喜,只有郁闷和疲倦。躺在路面上,他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当量是多少?他想,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想知道。
斯图醒来时已是下午6点。蘑菇云已经完全消散了,西面的天空仍泛着重重的桃红色,如同一块被鞭一子抽红的皮肤。斯图艰难地拖着身体爬到路边躺下,又一次感到全身的力量都已耗荆他觉得自己又开始颤抖起来,还发着烧。斯图把手腕贴在额头上,想感觉一下大概的体温:可能超过100度了。
黄昏时分,科亚克叼着一只野兔回来了。它把猎物放在斯图腿边,摇着尾巴,等待着主人的夸奖。
“好样的,”斯图用疲惫的声音说道“真是条好狗。”
科亚克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好像是在对斯图的话表示赞同:当然,我是条很棒的狗。但它仍望着斯图,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颁奖仪式还没有结束。斯图努力地想着还有什么,他感到大脑转得很慢,好像有人趁他睡觉时朝里面灌满了蜂蜜似的。
“好样的,”斯图看着死兔子,又重复了一遍。忽然,他想起来了,尽管他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火柴了。“去,科亚克,”他说着,主要是为了让科亚克高兴。科亚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一会儿就叼回来一块干木头。
火柴还在,但现在有点小风,而且斯图的手抖得厉害。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火点着。他用了10根火柴才点着了树枝,但紧接着一阵强风把火吹灭了。斯图又小心地点燃了树枝,用身体和手护住火苗。就剩下8根火柴了。
斯图把野兔烤了,撕下半只给科亚克,自己只吃了另一半的很少一部分。他把余下的也扔给了科亚克。科亚克没有动,它看了看食物,然后冲着斯图不安地叫着。
“吃吧,孩子,我吃不下。”
科亚克把剩下的吃完了。斯图看着它,身体又开始发抖。两条毛毯都扔在下面了。
太阳落山了,西面的天空呈现出奇异的色彩。这是斯图一生中看到的最壮丽的日落。…然而,它却是灾难带来的。斯图记起在一部记录片中、解说员兴奋地说在60年代时,核试验过后会连续数周出现美丽的日落。当然,地震后也是这样。
科亚克从溪谷中爬上来,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斯图的毛毯。它把毯子搭在斯图的大腿上。“嘿1斯图轻轻地抱着它说“你真是条有灵气的狗,你知道吗?”
科亚克摇着尾巴表示它明白了。
斯图把毛毯裹在身上,向火边挪了挪。科亚克躺在他身边。很快,他们都睡着了。但斯图睡得很轻,很累,不时地说着胡话。午夜时分,他突然唤醒了科亚克,神志不清地大喊着:
“哈泼,”斯图叫道“最好把油泵关掉!他来了!来抓你了!最好关掉油泵!他就在那边的旧雪佛莱车里1
科亚克不安地叫着。主人病了,这一点,它闻都能闻出来。但现在似乎从他身上又散发出另一种气味,一种邪恶的气味。这种气味他在逮住那只野兔时闻到过,在阿巴盖尔妈妈的房子旁杀死那只狼时闻到过,和格兰·贝特曼去博尔德的一路上都弥漫着这种气味,那是死亡的气味。如果它扑得着,咬得着,科亚克一定会冲上去,把它从主人身上赶走。但它无影无形,藏在主人体内。主人吸入干净的空气,却散发出濒临死亡的气味,而科亚克束手无策,只有眼睁睁等到最后时刻的来临。科亚克又“呜呜”地叫了两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斯图醒来时,烧得更厉害了。腭下的淋巴结肿得像高尔夫球一样,两只眼睛像一对炙热的弹子球。
我要死了——是的,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