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楼上扶去。他在朦胧中觉得金枝的脖子是凉的。他的脑袋有点稳不住了,在脖子上乱晃悠。后来索性一歪,靠在金枝的面颊上。他感到金枝的两颊也是凉的。他闻到了一股气味,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女孩儿的气味。他的心底里,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清醒的意识。但这一点清醒的意识,显得非常虚弱,不足以让他在此刻清晰起来。他就这样几乎倒在金枝身上一般,被金枝架回到她的房间里──根鸟因交不起房钱,就在他出去喝酒时,女店主已让人将他的房间收回了。
根鸟被金枝扶到床上。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金枝用力地将他的脑袋搬到枕头上。金枝给他脱了鞋。她大概觉得他的脚太脏了,还打来了一盆热水,将他的脚拉过来,浸泡在热水里。她用一双柔软但却富有弹性的手,抓住他的脚,帮他洗着。那种感觉很特别,从脚板底直传到他的大脑里。他有点害臊,但却由她洗去。
根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当他发现自己是睡在金枝的床上时,感到又羞又窘。
此时,金枝趴在椅背上,睡得正香。
根鸟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满是愧意。他轻轻地下了床,穿上鞋,看了金枝一眼,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开了门,走了出去。
他已什么也没有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金枝的房间,走出客店。他从大树上解下白马,跳上马背,双脚一敲马腹,白马便朝小城外面的草原飞奔而去。
初冬的草原,一派荒凉。稀疏的枯草,在寒风中颤抖。几只苍鹰在灰色的天空下盘旋,企图发现草丛中的食物。失去绿草的羊与马,无奈地在寒风里啃着枯草。它们已不再膘肥肉壮,毛也不再油亮。变长了的毛,枯涩地在风中掀动着,直将冬季的衰弱与凄惨显示在草原上。
根鸟骑着白马,在草原上狂奔。马蹄下的枯草,纷纷断裂,发出一种干燥的声音,犹如粗沙在风中的磨擦。
马似乎无力再跑了,企图放慢脚步,但根鸟不肯。他使劲地抽打着它,不让它有片刻的喘息。马已湿漉漉的了,几次腿发软,差一点跪在地上。
前面是一座山岗。
根鸟催马向前。当马冲上山岗时,根鸟被马颠落到地上。他趴在地上,竟一时不肯起来。他将面颊贴在冰凉的土地上,让那股凉气直传到焦灼的心里。
马站在山岗上喘息着,喷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雾。
根鸟坐起来,望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心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就像这冬季的草原一样,根鸟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他觉得他的心空了。
中午时,阳光渐渐强烈起来。远处,在阳光与湖泊反射的光芒的作用下,形成了如梦如幻的景象。那景象在变化着。根鸟说不清那些景象究竟像什么。但它们却总能使根鸟联想到什么:森林、村庄、宫殿、马群、帆船、穿着长裙的女孩儿…那些景象是美丽的,令人神往的。
根鸟暂时忘记了心头的苦痛,痴迷地看着。
太阳的光芒渐弱,不一会儿,那景象便像烟一样,在人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根鸟的眼前,仍是一片空空荡荡。
冷风吹拂着根鸟的脑门。他开始从多年前的那天见到白色的鹰想起,直想到现在。当空中的苍鹰忽地俯冲而下去捕获一只野兔却未能如愿、只好又无奈地扯动自己飞向天空时,根鸟终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幻觉的牺牲品。
根鸟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家,想起了在黑矿里的煎熬,想起了被他放弃了的米溪与秋蔓,想起了一路的风霜、饥饿与种种无法形容的苦难,想起了自己已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他颤抖着狂笑起来。
终于笑得没有力气之后,他躺倒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在嘴中不住地说着: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他恨那个大峡谷,恨紫烟,恨梦——咬牙切齿地恨。
根鸟已彻底厌倦了。
根鸟要追回丢失的一切。
他骑上马,立在岗上,朝莺店望了望,将马头掉向东方。
他日夜兼程,赶往米溪。
根鸟后悔了对米溪的放弃——那是一个多么实实在在的地方!后悔对秋蔓的背离——有什么理由背离那样一个女孩儿?
根鸟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单纯与轻松了。他终于冲破了梦幻的罗网。他从空中回到了地上。他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实在了。他有一种心灵遭受奴役之后而被赎身回到家中的感觉。
马在飞跑,飞起的马尾几乎是水平的。
一路上,他眼前总是秋蔓。他知道,杜家大院是从心底里想接纳他的。
这天早晨,太阳从大平原的东方升起来时,根鸟再一次出现在米溪。
米溪依旧。